人約黃昏後(8)
通興街六號的中間位置是一個八米乘八米的天井，本來五家人共用的「公眾地方」，但是，已經被四家瓜分了一半。除了柳成蔭家在這裡沒有「勢力范圍」之外，各方都先後在這裡展開「圈地運動」。
先是柳倪氏用竹籬笆「圈走」四分之一，將一塊深二米、長八米的靠近自家的一片地方用作擺放一些不怕風吹雨淋日灑的貨物及休閑時品功夫茶的場所；柳成影家又在這裡建了一間三米深、二米闊的「廚房」兼「餐廳」，他們在這裡進行「魔術表演」，將家常的食品變化成山珍海味的美味佳餚，饒氏則幾乎每天都在這裡表演一番罵人的口技；位於竹籬笆和柳成影家的「廚房」之間的三米乘二米的地方後來被編製竹器的李家用竹籬笆圈占變成李家的「廚房」，李家將他們編製竹器剩下的無用竹片用來煮食以節省煤炭；柳茂進之妻蔡氏在天井的另一邊、李家「廚房」的對面建了一個二米乘三米的豬舍養豬。當豬糞散發出來的臭味使蔡氏成為眾矢之的時，柳茂進便在豬糞流往陰溝的的地埕上使用他由他工作的抽紗廠洗滌廠房帶回家的漂白水清潔殘留的豬糞，蔡氏也施展自己的絕技把小豬像吹氣球一樣「吹大」變成大豬，蔡氏還不時在這裡施展她的另一絕技——潑婦罵街。
整個原來的六十四平方米的天井，被四家人合共圈占了三十二平方米。柳成影、柳茂進和李家三家在倪氏搭建的竹籬笆外的天井處形成了「三國鼎立」的對峙局面，竹籬笆以內的天井是倪氏的勢力范圍。住在同一院落的這幾家人不時在祗剩下一半的天井裡展開暗中的角力，一有冷、熱戰事發生，周圍的鄰居紛紛跑來觀戰或調停。住戶和鄰居共同在這裡合演一出出「五代十國」的好戲。
就在柳陳氏排隊買豆乾的第二天，一場「冷戰」正在這二分之一的天井裡悄悄的醞釀中。
二月底的清晨六點半，本應是天剛剛亮的時分，但是，這一天的早晨六點半，天似乎也睡過了頭忘了起床，正當早起的人感到疑惑時，一陣驚雷把所有還未起床的人都驚醒過來。原來，不是天沒有亮，而是天上佈滿了黑壓壓的烏雲，一場暴雨已在眼前。
很快，滂沱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從各家的屋頂上狂瀉而下，就好像是一條條小瀑布，「乒乓、乒乓」聲不絕於耳，雨水迅速就把通興街六號的天井變成一個小池塘，雨水打在「池塘」水上產生了一個個乒乓球大小的水泡，和陰溝水匯合，「池塘水」很快就到了普通成人膝蓋的高度。
看來，再不清通排水溝的話，在天井處有勢力范圍的「四國」就將變成澤國了。於是，四家人分別派人出來清理陰溝。長長的竹片被塞入陰溝來回拉動。一場大雨，使他們「團結一致」，嚮應「毛主席」的「團結就是」力量的「教導」。雨水很快就退去，各家都對「偉大領袖和導師」的「神」的魄力佩服得五體投地，異口同聲地說：「團結就是力量，毛主席萬歲！」
但是，雨停之後，人們似乎很快就忘記了「毛主席」「團結就是力量」的「教導」，一場冷戰正悄悄拉開戰幕。
事因柳陳氏在下雨前將變成螂蚜的洗浴水的一盆還殘留有豬肚的湯水倒入垃圾桶擺在天井處，垃圾桶在雨水中倒瀉。饒氏憑垃圾桶判斷出豬肚是柳陳氏倒到垃圾桶的，她之所以沒有即時借題發揮，是因為「四國」需要「團結一致」清理淤塞的陰溝。現在，既然雨水退去了，「團結」已經發揮不了作用了，於是，她便竭盡指桑罵槐的能事。
「不知是哪個缺德的人將吃剩的豬肚倒到天井地上！真的不公平，有人連豬肚都吃不起，有人卻將吃剩的豬肚到處亂倒，當心有報應！」
「報應」兩字使柳陳氏感到刺耳！實在忍無可忍，便回應說：「當心報應的應是你，我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怕甚麼報應！」
「對不起，媽，我不知豬肚是你倒的，是你倒的就不必擔心報應啊！我自己打自己一掌。」饒氏綿裡藏針地說，說完用自己的巴掌朝打了自己一記耳光。
「陳姆，你勿上她的當，她問你：是你倒的就不會遭報應嗎？」倪氏知道饒氏又一次無事生非欺壓家姑，於是，挺身而出。楚華這時才隱約明白婆婆昨天的「強人自有強人敵」是甚麼意思。
「喲，老嬸，我們的家事，就不必勞你老人家操心了，你是遠近知名的老英雄，老英雄應該理老英雄該理的大事！」饒氏使盡丹田力，咬緊牙關，從牙縫擠出了這麼一句。
倪氏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的人，當然知道饒氏暗諷自己是母老虎，雖然沒有讀過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句話還是由倪氏嘴裡脫口而出，她說：「陳姆怎麼說都是你的婆婆，你不應該一而再地欺負她老人家……麗娟剛剛產子，產婦月內吃豬肚補身在達濠是最普通的事……」
「老嬸，在達濠，誰都知道你家比好多人富，豬肚對你來說是普通的食物，可是，對我家來說就好珍貴！所以，話不能這樣說。我祗是好吃才看不慣別人浪費食物而已，再說，又不知豬肚是我媽倒的！」
「你家吃不起豬肚？那你家一日三餐都吃些甚麼？」倪氏決定引蛇出洞，故設圈套好讓饒氏上當。
「白粥加咸菜、菜脯(潮州人習慣稱羅蔔乾為菜脯)！」饒氏從餐桌端來一盤切成顆粒狀的咸菜以證明自己家中窮得連豬肚都吃不起。
「我倒要進去細細看看，看看你家是不是真的窮到連豬肚都吃不起！」
聽倪氏這樣一說，饒心裡發慌，她怕，怕倪氏發現她家藏在近牆角的木櫃裡的那個秘密，於是，故作鎮定地搶先站到木櫃的前面以阻止倪氏靠近它。
「哎呀，你腳下有一隻尖嘴！」
「尖嘴」是暗語，是老鼠的代稱，老鼠是很有靈性的動物，似乎識得聽人說話，達濠人經常說，用甚麼方法捉老鼠都好，投放毒餌、擺放捉鼠器時都不能提到「老鼠」以免讓老鼠識破，否則，滅鼠計劃就會落空。於是，達濠人改以老鼠的特徵——「尖嘴」來稱呼老鼠。
聽到「尖嘴」，饒氏慌忙衝向門口以逃避老鼠。這一「惡人小膽」的舉動在周圍趕來看熱鬧的鄰居的面前出盡洋相。大家都大笑不已，笑聲提醒饒氏她受騙了。
倪氏趁饒氏逃避「老鼠」之機，走近牆角的木櫃，取出了許多用於祭祀的瓷碗，從木櫃中取出一盤食物來。
「大家看看，這是咸菜、菜脯嗎？」
「哪裡是咸菜、菜脯？是海參！」
「對，是海參燉香菇！」
「對，是海參，還調味十足！」
「原來，她家是這樣有錢！」
「我走遍達濠的店舖，都沒有發現有賣海參的舖頭，她家真是神通廣大！」
這時，倪氏終於插嘴了，她說：「蛇有蛇的門路，鼠有鼠的門路！麗娟剛剛產子，因為家窮，靠吃豬肚來補身，這個大姆便指桑罵槐，陳姆倒掉吃剩的豬肚，那是因為昨夜陳姆忘記了將吃剩的豬肚湯藏起，今早，她發現螂蚜跌落在豬肚湯中，不得已才將豬肚湯倒掉。你們說說，不是螂蚜跌落在豬肚湯中，她會這樣做嗎？你們去看看陳姆家的廚房是甚麼樣子！他們的餐桌是在木樓梯下，螂蚜、蜈蚣經常出沒！」
「是啊，是啊！我見過！」
於是，眾人紛紛幫嘴聲討饒氏的惡行。柳成影父子深知饒氏理屈，犯了眾怒，也不敢幫饒氏解圍，趁着鄰居圍攻饒氏之機離開家門前往前廠街開舖去了。饒氏也自知理屈，不敢強辯，哭喪着臉下跪請饒。
倪氏「勒令」將其海參給陳氏婆媳送去，她說：「否則，我到派出所報案，說你虐待家姑！」
饒氏害怕了，她既害怕虐待家姑事發被派出所抓去坐監，更加害怕自己富有的家境的這一「痛腳」被「紅衛兵」、「造反派」捉住，「紅衛兵」、「造反派」都是奉旨造反、抄家的，饒氏能不害怕嗎？
在饒氏極不情願地給家姑「送」海參之時，鄰居紛紛問倪氏：「您老人家是怎麼知道那個木櫃藏着海參的呢？」
「這是我的孫女楚華告訴我的。」倪氏將楚華發現柳成影家關門「吃蟲」的經過以及擺放海參的詳情和盤托出：「我平時教導楚華，做人要行得正、企得正，不能偷窺，不過，就這件事，我倒要讚一讚我的這個孫女！」
「對，這是伸張正義、為民除害，該讚！」鄰居紛紛將讚倪氏的話轉而用來讚楚華了。
倪氏謙虛地說：「她還是個小孩，哪懂得伸張正義、為民除害？」
有人突然發問：「這麼多的海參，一時怎麼吃得完？萬一變質了，豈不浪費？他們不怕浪費嗎？」
「不會！」倪氏指手木櫃中的一個土製「冰箱」：「你們進來看一看便知道了怎麼回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