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財害命的康叫化

2010/09/12 21:29:19 網誌分類: 铁流文集
12 Sep

《我所經歷的新中國》第三部《黑牢歲月》片斷

作者 : 鐵流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把貧窮視為光榮、視為“革命”動力,用它來制造動亂,這個國家民族就完蛋了。貧窮不是來自于財富分配不公,更不是資本的剝削,多是自個不努力不勤奮的結果。我主張人生要奮斗,用聰明改變人生,用智慧刷新歷程。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國家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無論東方西方,也無論過去 現在,歷史從來如此。

本節所寫的題目叫“謀財害命的康叫化子”,就是這麼一個窮而不思進取的典型,懶而不想勞動的蠢豬,你能怨誰呢?

叫 化子就是討飯的人,北方稱為乞丐,南方叫討口子。在“偉人”的“雄文”里,譽之為“革命先鋒”。這些人多半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不耕不作,居無定處。民間 有句俗話“討口三年,官都不想做”。可想而知,他們生活得多麼自由自在?有個讀了幾天書的乞丐,把他們生活狀況用詩作了如下表述︰

賦性生來是野牛,抱起竹竿下渝州

兩腳踏遍塵世路,一肩挑盡古今愁,

飯籃向曉迎殘陽,歌板臨風唱晚秋

而今不受嗟來食,村犬何須吠不休?

這些生不得志,活不出力的叫化子,在那地復天翻的歲月里卻是中共“革命”的“依靠對像”,稱之為“赤貧”。康叫化子一家三代討口為生,爺爺、父親、到他這輩。他們求生本領兩塊竹片,說東家唱西家,家家給錢給糧,戶戶施米施粥,日子過得蜜樣甜。

他天生一付凶像,馬臉、蟹眼、狗鼻、豬耳,悄不如意就火冒三丈說︰咋個的?干啥?老子怕你麼?他仰起睡有條球,爬起睡球都沒有,一人吃飽全家吃飽,所以“革命”起來特別堅決。

康叫化生于何時、何地,連他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呱呱墜地,更不曉得?父親、母親叫什麼名字,全說不清楚。他只知他叫元寶。父親一生想錢想發財,可發不起來,用“元寶”給兒子取名也算滿足,填補那心靈的空虛。他終生唯一本事,就是敲打兩塊竹片和父親教唱的那個段子︰

蓮花落,兩塊柴,這家走了那家來,

要錢要肉要好酒,給個婆娘也正該。

討食不怕人恥笑,皮厚臉長勝山崖,

嗨,嗨,壓山崖來山崖……

叫化子多是有媽沒爹或有爹沒媽的單親兒女。他在父親背上拉扯成人,在千家飯萬家水下喂養長大,既缺親情又少恩情,在這個世界上對誰也不愛也不感激。

“舊 社會”那陣子農村富裕,家家缸滿缽溢,戶戶吃香喝辣,只要在大戶人家的大院子里唱一台蓮花落,可吃三天三夜。好景不長,抗日戰爭勝利後,蔣毛為爭奪紫禁城 里那把龍椅,雙方打了起來。老蔣打不贏敗走台灣,君臨天下的老毛頤指氣使,先是“清匪反霸”,後是鬧“土改”分田分地。大家忙乎起來,富人躲禍,窮人翻 身,自無閑心听蓮花落。

父親大喜過望,又高興又激動,戰顫顫地對兒子說︰元寶哩,毛主席來了,我們發財日子到了,找個村子呆下來等著分田分地吧!

兒子像發了橫財的無賴,錢雖然還未到手早就樂開了︰爸,還得分個婆啊!

父親樂得直口水,支持兒子要求說︰好喲,我倆爺子想到一起了!我要個老點的,你要個年輕點的,共產黨就是要“共產共妻”!

共產黨喜歡窮人,窮人是革命依靠對像。很快父親成了農會積極分子,他搖身一變成了兒童團骨干,斗地主,捉惡霸,好不快意。土改劃定他家成份是“赤貧”,按政策可分雙份田產。不淘神不費力,“天上掉餡餅”好夢成真!

得到的東西自然比討口劃算。

而 今在監獄里講起那段歷史,康元寶仍眉飛色舞地說︰那年頭我又安逸又威風,財主見著我都是低著頭,一個個像龜兒子。一次開斗爭會,斗地主小老婆,那女人真個 兒漂亮,兩個臉蛋嫩得像豆花,十個指頭像剝了皮的筍尖尖,白白地怪好看,穿一身緊身花布衣,胸脯鼓起老高,跪在我面前不停地求饒︰貧農大哥、大叔,我有 罪,我認罪,我磕頭。嘻嘻,我借勢推她一掌,手背踫著那又軟又揉的東西,一身都麻舒了……

“土改”,地主掃地出門,窮人抱財歸家。他和他討口的父親分得上等三畝好田好土、兩間大瓦屋,還有桌椅、板凳、大花床,配套的鋪籠罩被、四季衣服應有盡有,沒花一分一文,吼一吼,舉舉手,值!

為 了報恩,為了感謝,他說,他和他父親喊共產黨萬歲喊得嗓子發啞,叫毛主席萬歲叫得聲音嘶裂。好事不等于有好結果,麻煩事多著哩!種莊稼要起早睡晚,過日子 要劈柴生火。還有,田地要有成,得駕牛耕耙,拋糧下種,施肥除草,勻苗補漏,樣樣要行,門門得精。過慣了懶閑日子的康氏父子,怎經受得一背太陽一背雨的辛 苦勞作,風來雨去的撲打營生,常常累得賊死,上氣不接下氣。到了果實壘壘的秋天,別人田里谷穗響叮當,他家田里的谷穗沒有聲音,狗尾巴長得比稻子高,收成 少別人一大半。只好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靠政府救濟,求鄰里幫忙,這怎麼行哩?不經勞累的父親,沒一年竟鳴呼哀哉見閻王爺去了。

“吃 屎的狗改不了吃屎”。他只好棄田外走,又唱起蓮花落來。他段子少討不來,一個好心的老叫化子收他當了徒第,自此再次過著“兩腳踏遍塵世路,一肩挑盡古今 愁”的乞討生活。可是翻身後的新農村遠不如從前,打起燈籠火把也找不到唱一個段子吃三天的好日子。接著是“統購統銷”、“農業合作化”,再後是“人民公 社”、“大躍進”、“大煉鋼鐵”,千千萬萬農民都在餓飯,哪還有余錢余糧做好事?

大凡過慣游手好閑生活的人,都有厭惡勞動堅毅的頑強韌性,他們寧願餓死也不會去干活。在那“千村薜藜人失遺,萬戶蕭疏鬼唱歌”的歲月,師徒倆幾天也難討滿肚子。宕延到“巢禽斷樹,野菜充糧”的1960年,就更困難了。

那年冬天,他們困臥在一間當年煉鋼煉鐵的破房子里,師徒兩人蜷著一團,雙手抱膝取暖,呵氣吊命。破屋外雪花飄飄,室內寒風溲溲,冷氣穿過窗孔扎在身上像刺笆。他們戰戰抖抖,呻吟不斷,望著那無邊無際寒?,他心里反復思謀︰這又冷又餓的日子怎麼活得出來?

他想了半天,過去從前而今,最後想到師父年積月累起來的五斤糧票和那十幾元人民幣。驟然他蟹眼一亮,說話了︰師父啊,你荷包里不是還存有五斤糧票和十幾元嗎,拿它出來買點吃的東西怎樣?

一提糧票和錢,師父萬分緊張,這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啊!立即兩手緊緊壓住上衣口袋,惟恐徒弟拿走似的說︰不能不能,萬萬不能,這是我倆的救命符,不到萬不得以時絕不動用。

他說︰師父呀,我們三天三夜沒進口糧食了,萬一死了留給誰?師父態度堅決不松口,有氣無力說︰我們還沒死就得留著,明天再去唱一天蓮花落再說。

他道︰今晚不拿出糧票買吃的,我不唱了。師父有點火了道︰徒弟啊,不能這樣這樣想喲,討口要飯總得有個打算,耗子貓貓也要存隔夜糧喲!

看來師父難以說服,得用另一招數,什麼招數︰軟的不行,只有硬來!他不動聲色地爬到師父跟前,猛的伸出雙手卡著老人細長的脖子,惡狠狠地問︰你拿不拿?

師父捂著衣袋,決心和荷包里的錢糧共存亡,意志堅決地說︰不拿,死也不拿!……

他的雙手不斷加大力氣,老人的脖子越來越細,不停喘著粗氣,斷斷續續說︰元……元寶,你,你、你、你,沒心肝的雜種,我,我,到鬼門關,都、都、都……

說著,兩腳一伸,師父沒下文了。

師 父被他活活卡死了,他又嚇又悔,雙腳跪下來道︰師父呀,別怨徒兒喲!我肚子太餓,餓得來實在受不了,對不起你啊!語畢,連忙咚咚地磕頭,磕罷頭平平心,掏 出師父荷包深處的五斤糧票和十五元人民幣,心里一陣狂喜,反復地數了數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貼身的衣 里,一時不知哪來的力氣,把師父背到一個坑里扔 下,然後找來泥土蓋上,再磕了三個響頭,一路飛跑來到近處一個鎮上,大吃大嚼一頓,脹過死去活來。

痛快到是痛快,自此他神不守舍,日夜不安,老看見師父跟著他,指著鼻子罵他︰元……元寶,你,你、你、你,沒心肝的雜種……

嚇 得他多次大喊大叫︰有鬼、有鬼! 不久兩手發疼,疼得來徹夜不眠,再加之討口討不來,神差鬼使,一天他主動跑到公安局去投案自首,坦白交待了一切。公安局經現場勘察取證,他確實殺了人。由 于是他是主動投案,爭取到一個“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的寬大刑期,送來省四監獄改造,我們竟然成了“同改”。我藐視他,憎恨他,可有什麼辦法還得幫他坦白交待和檢舉揭發。他一天不告密就睡不著覺,仍是獄吏依 靠對像。唉,生活就是這樣五彩繽紛,你能逃避嗎?

說也怪,他雙手發疼卻醫治不好,無論吃什麼止痛藥和打什麼麻藥針都無濟無事,可又檢查不出有任何病灶,你說邪孚邪孚?後來我去監獄醫院當護理,原重慶市第一人民醫院外科主任醫生、難友車玉生告訴我說︰這叫“強迫意志官能癥”,是無法醫治的。他還給我講了一個此癥的醫案。

他說︰1962年“415”築路支隊從旺蒼遷灌縣(今都江堰市),修築成阿公路,一個中隊駐扎在岷江河的壩子里,到了六七月一天,突然雷電交急,連下三天三夜飄潑大雨,上游山上一個年久失修大水庫,經不住暴漲洪水的壓力,長長的堤岸崩潰了。

剎 時,海嘯般的洪波鋪天蓋地瀉入岷江,立馬水漲三尺,立馬吼聲如雷,濁浪滔天,哪個駐扎在河灘上的中隊全被一卷而走,人花花也沒留下一個。兩周後水勢退了下 來,在河中心的泥灘上一個死去的尸體倒插著,只有一只褪在水面上不停地搖幌。唯一幸存下來的是位進城買東西的事務長,雖沒有死,但一吃食物就頃腹嘔吐。醫 生查不出病灶,問其原因,他說一吃飯就看見那條搖幌的腿,飯菜是岷江河水做出來的。沒辦法送回成都,吃飯仍然嘔吐,因為成都的水是從灌縣流下來的,還是那 條腿在作怪。最後組織上將他送回山西老家,不再吐了。

要康叫化兩手不疼,除非他師父起死回生,這當然不可能,所以他的手疼就沒法醫治。用民間話說“心病只能心藥醫”。心藥是什麼?良心!以及那無法除去的記憶與自責,迷信話叫“鬼迷住了”。

一個人不能做壞事,做了壞事是逃脫不了懲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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