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動車欲望號

【明報專訊】這次高鐵意外，點出了帶動經濟「奇蹟」與中國這列現代列車的動力，其實就是欲望。國家發展，無非是推動全民為了自己的私人欲望，進行競賽。遇上事故，盡速掩埋，如同面上一切不和諧的膿瘡。當前所謂的國益，實際上無非是「有錢大家賺」的一種政治化妝，卻愈化愈難看，搞得膿瘡幾乎要爆漿。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這句話，則點出了當代中國一種明知道是謊言，卻不得不投入這場幾可亂真的電影，戲碼名為「和諧社會」——當代中國，毫不「和諧」，更沒有「社會」，只有市場，還有各自的經濟與政治私人利益。談公共與愛國主義，無人認真相信，只是既得利益者口頭說說，其實大家老早手持外國護照，萬一出事，即可立刻奔往海外的出口（exit）。

在這個「全民皆jetso」的年代，舉凡發生任何意外事故，權力者們為了要保住自己職位，把「私人利益」包裝成「國家公共利益」。在十億私人欲望洪流中受到傷害的蟻民、或者要為公義發聲要求改變的反（發財）革命分子，就被說成為了「個人權力野心」、「破壞國家利益」、「搞亂社會和諧」。「信不信由你」這句話說得好：當前所謂的愛國主義，其實何嘗不是「以公共之名，行私利之實」的一場大時代電影？究竟誰愛國、誰賣國？

欲望的深淵

曾幾何時，大家認真愛國，真心相信滅私奉公（容許我把歷史浪漫一下好了，反正我是信了）。自清末到鄧小平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歷史發展軌迹，其實就是盡可能排斥西方社會那種以「私人欲望」作為發展動力的社會機制。抵抗的唯一辦法是愛國。國內有本社會學著作叫《從苦行者社會到消費者社會》，無非說從前大家一起窮、一起刻苦也好，為的是公共。現在的「國益」，卻是刺激欲望、鼓勵消費。中美的根本國策，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百多年前，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在一篇叫〈毁支那平歐洲〉的文章，分析了西洋社會以「欲望」作為發展基礎，所向披靡，無可抵擋的潮流：「西洋文明主義，通過教育，培育大部分國民的心身發達，培養其高尚的精神情操，追求個人的肉體快樂……可是，西洋追求人們肉體的快樂，如無相應的精神高度，則欲望的增長與身心發達兩者並不相稱，因此人們會動輒產生憤憤不平的心理。歐洲社會為了應付今天各種混亂的情况，發泄其不平的情緒，因此不斷在海外求地，而適當的地方，除了亞洲的中國則別無他選」（引自小熊英二《日本這個國家》）。換句話說，當年清廷所抵抗的，其實就是西方欲望的洪流：為了私人利益與個人階級上升，一起競爭的可怕機制。西方社會內部因為要平復利益競爭而產生的社會動盪，搞起殖民主義與帝國擴張，達到和諧自身社會的目標。日本政府一早放棄抵抗，加入這個「有錢齊齊賺」行列，而中國則希望抵抗。結果，失敗。

中國掙扎了一百多年，時移世易，從後加入這個競賽，成績斐然。問題是自1970年代西方社會發現這個世界環境有限，負荷不了人們無限的欲望，經濟不能無限擴張。特別是歐洲，回到老莊那種無欲無求（至少是節欲吧）的要求來。美帝那種向未來借錢消費的循環，究竟什麼時候爆破，歐洲人靜觀其變。而日本的核子美夢完全粉碎，天天節電，日本人看見中國人繼續消費，大抵也抱一種「想當年我也很傻很天真過」的超然物外態度，其實正好是三浦展《下流社會》背後的中心命題：其實不是挑起中產階級往下流動恐懼，而是說明就算不追求名利欲望向上爬，也可以活得很快樂的新時代精神的一種註解。虛構的時代，等待夢醒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