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無聲處聽驚雷

整理老父遺物時發現老父寫的自傳,花了點時間整理出一部分來.

心事浩蕩連廣宇
於無聲處聽驚雷
魯迅
目  錄
一、                                秋風秋雨愁煞人
二、                                「友誼」的結晶
三、                                陳炯明故居
四、                                譚公爺——「211」
五、                                落花流水
六、                                尾聲
一、秋風秋雨愁煞人
是暮秋時候。天高雲淡，落葉飄零。

夜幕降臨，涼風陣陣。這時刻，在別的地方，在別的年代，或者在小說裏，也許正是情人雙雙漫步花前月下的時候，不過，在眼前，在這個崎嶇不平的大操場裏，卻聚集了四百多人，辛苦地排列著歪曲的方陣。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呀，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在軍代表的帶領下，不分男女老少，人人手執語錄，一邊唱著，一邊按照歌詞的意思，用堅定劃一的「舞蹈」動作表現「革命的樂觀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通常認為：經過這樣「生動活潑」的方式武裝了毛澤東思想，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任何「艱巨而光榮的任務」。
往往，因為在這「忠字舞」快要結束時，來不及笑，或笑不出來，致使「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不夠」，必須重新跳到「充分地表現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為止！這一次，卻十分順利。因為有幾位革命女將在最後一個甚具「革命浪漫主義味道」的舞蹈動作及時地鼓掌歡呼，使軍代表大感滿意！
於是，隊伍立即開向大門口。今晚，在高樓的平臺上，要安放一個巨大的毛主席像，在它後面，有一個不停轉動的光輪，象徵「毛澤東思想放光芒」；在門前的空地以及連接的一段公路上，要築起八個規格劃一的土墩子。那上面，需要塑著「革命化」的圖案。諸如：高瞻遠矚的毛主席像，放著光芒的紅太陽，展示著笑臉的向日葵。不待言，同樣重要的，還需有「表忠」的流行口號。諸如，「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等等、等等。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天」、「地」都來向毛主席表忠心（人是「忠」了好些年了，可恨這「天」、「地」從未表過態！）
軍代表客氣地請我作「指示」。我循例在講話之前帶讀語錄。那是十分簡短的一條：「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然後傳達縣革委會的指示：今晚是實現全縣忠字化的最後時刻，一定要做到「天忠」、「地忠」，迎接明天省革委會的大檢查，可以不吃不睡，絕對不可不忠！
十分鐘後，我便離開這「熱火朝天」的地方，走進我在這裏的辦公室。明天，革委會擴大會議閉幕，我必須起草一份總結報告。
剛坐下，一個「小鬼」便匆匆地走進來，交給我一張散發著油墨味的，顯然是剛剛從印刷機上取下的來「紅衛兵戰報」。
戰報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謙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紅色大標題：「戰果輝煌。」大號黑體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叛徒特務，現行反革命罪該萬死！」「革命左派殺敵二百五十，階級敵人聞風喪膽，紛紛『上山打遊擊』……」
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有人不顧大多數常委的強烈反對，挑動不明真像的農民入城，「以農村包圍城市」剷除異己。
有五千多「堅決與人民為敵」的「階級敵人」上了山。他們隨時有下山「進行階級報復」的可能。所以崗防密佈，殺氣騰騰。
「殺敵二百五十」而我這個「左派領導」竟然自始至終毫不知情！現在這麼多無辜的人們卻要用性命去承擔這個惡果！我憤怒地撕碎了戰報，一語不發地走出了辦公室。
涼氣襲人。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鬱悶、迷惘、無比蒼涼。我下意識地望瞭望燈光昏暗的「崗棚」。它高約四米，面對著殺氣騰騰的峰巒。
在上面守望的是陳師傅，廿十多歲，質樸而平直，雖則年齡與我相若，我真想有朝一日拜他為師，無憂無慮地過完這XXXXX戰」，我是知道的。
「難為你了……」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看到光明……」這是自願讀出來的語錄，所以也不見得短。而平時，無論在什麼場合，他總是讀「我們是主張自力更生的。」這應該是最短的一條毛主席語錄了！
有一次，開會談兩派革命大聯合，要他談語錄，他談：「我們是主張自力更生的！」全場譁然！他卻不以為然。「有誰規定哪一條語錄是不能談的？」沒人敢答。
不過，有時也應用得很得人心。例如，會議日以繼夜，那是誰也不敢吭聲的。他卻在輪到他發言時，拿起語錄本：「請大家打開101頁，第一條，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說話寫文章，要簡明扼要，會議也不要開得太長。」
大家，包括主持會議者都照讀了——有誰提出讀語錄，任何人都不能反對，而且必須跟讀。往往，時間晚了，主持也就宣佈散會。
他會老老實實地幹八小時。要他日夜「連續作戰，為國家多做貢獻」他卻蒙頭大睡！想「揪」他出來「批判」，他說他想好好休息，因為列寧同志教導說：不懂得休息的人便不懂得工作！這小子不得了，竟敢誣衊無產階級革命家，非定他現行反革命罪不可！但是，有誰細心一查，真是吃驚不小，列寧的話正是被毛主席在語錄中引用了的，千真萬確，一字不差！看來，只要抓住幾條實用的語錄，也就可以享用不盡，大家也無可奈何了！
不過，他自己的語錄可就沒有那樣無懈可擊了，叫做：「頭好錢多多，二好多個小老婆！」
這自然被視為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世界觀。但因為出身貧農，他本人又是無產階級先鋒隊——產業工人，所以必需「等有空時再找他算帳。」可惜，在中國，「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從來沒空。所以，也就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我握了握他的手，默默地走下崗棚。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難道我能叫他「棄械逃亡」嗎？自然不能；我能讓他與他的鄉親們浴血奮戰，醉臥沙場嗎？可惜，我並非真正的「司令」！
霧越來越重了。周圍好似飄浮著令人窒息的潮濕的灰塵。我應該在總結報告中建議兩派坐下來談判，呼籲關切人們的生命安全這些「修正主義」觀點嗎？還是慷慨激昂地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作為總結的開始，進而煽風點火，號召人們乘勝追擊，「將革命進行到底！」如果，我這樣做，相信眼淚會毫不留情地湧出來揭露我內心的秘密……
但是，我已經不可能，也不必要為我的同志們作任何打算了。黑暗中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在我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我的頸已被強有力的手臂箍住，雙手被迅速地扭轉到背後，並且被冰涼的手銬鎖住。有三個高大的漢子，他們強行把我拖向旁門，並且一路暗示我不要出聲。我是無法出聲的，因為我連換氣都不可能。
出了旁門，在黑暗中，見到五十多米外的人群正在劈劈拍拍地搞「忠字化」。這時，我拼足力氣高喊：「來人呀……」大漢們夾住我狂奔。遠處的人們停止了動作，一齊轉向這邊。後面傳來了陳師傅力竭聲嘶的呼喝聲：「呃……他們搶走了X司令……呃……」
人們驟然醒悟了，一齊向這邊追趕。正在我暗中慶倖得救的時候，公路轉彎處的密林裏跳出了七、八個人，放過我們之後，成排地封住洶湧而來的人群。我被箍緊的頭頸無法回顧，只聽見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解說著什麼，出奇的平靜……出奇……
明顯地是被劫持的。但是，我的情同手足的戰友們怎麼樣了？並沒有出現轟轟烈烈搶險「首長」的電影場面。擋住去路的反而是灰色的高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治安指揮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