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譚公爺——「211」
四十幾個人,排成零零落落的一長串,各人都背著棉被和過冬的衣物,被兩個工人糾察隊員押送著。他們的吆喝聲和我們手提的水桶、臉盆的撞擊聲混成一種使人心亂的音樂。
路人圍觀著,焦盼的眼光在搜索著,我卻低著頭,怕見到熟悉的目光。因為查到那時,我還未曾感覺到:可恥的絕對不是我!不是我們!
出了東城門,過了龍津橋,人們逐漸地害怕起來了,因為此去只有兩個目標,一是收容站,一是看守所--除中國外,恐怕全世界都稱為「監獄」!但是既沒有進收容站也未曾進看守所,而是它們之間的一條崎嶇小路走進去。然後在一座廟宇之前停下,有個熟悉此地的人說此地叫譚公爺--是供奉譚公爺的!
當我們被命令停下來的時候,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放下背上的包袱。然後,坐在地上逐個經過仔細的檢查,檢查完畢,便被推進黑暗的廟堂。
環顧周圍,一片荒山野嶺,墳堆處處,野草枯黃,我明白,我已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我將與生活完全地隔絕。
聖母像
正當這些未接受檢查的人在猜疑和惶恐中等待著的時候,一個一直緊跟在我們的隊伍後面的女人開始走近來了。她停在那個與我並排的中年男子身旁。這男子穿著破舊的藍中山裝,臉頰凹陷,臉色蒼黃,眉毛稀疏,眼神疲憊,嘴唇象蹩住哭那樣地緊閉著。
她偷偷地塞給他一瓶紅糖,男的驚慌失措地推開她。一般居民每月的紅糖配額僅一市兩。在監獄這一類強迫改造的場所,為了有利於改造是不配給糖、肉一類的高檔營養品的。私自帶進這樣的高檔營養品以及香煙一類的侈奢品是嚴重違反監規的,倘被發覺,例必先吃一頓槍托。所以男的推開女的,驚惶地環顧四周。
「幹什麼,你又來了,快滾!」糾察隊員發現了她的行徑,大喝一聲,男的哧了一跳,趕緊低下頭,女的卻若無其事,舉手理了理蓬鬆而散亂的頭髮。
「我為什麼要走開?這裡可不是監獄,你管得著我嗎?這地方是人民的!我不是人民嗎?」她潑辣地鬧著,她的男人卻怕得發抖。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武裝部長走了過來。她搶先走到武裝部長的面前,一陣嘰裡呱啦地。
「真的嗎?他的傳染性肝炎很嚴重嗎?有沒有醫生證明 好啦,就這一次啦,這可是犯紀律的!」只聽到武裝部長低聲說著。
她轉過身來,眼裡閃耀著勝利的光輝。走過糾察隊員的面前時,故意將那瓶紅糖高高舉起。在他眼前晃了晃。糾察隊員故意憤怒地轉過頭去,惡狠狠地罵了一聲:「你媽哪,媽哪……個鱉!」
當她再坐在她男人的面前時,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沒有潑辣的味道,沒有絲毫的野性。她含情脈脈地將糖遞了過去。溫柔地為丈夫扣齊衣服上的鈕扣,有點執拗地想要把他那屈曲的領子折平。
「錢早已用完了吧?你們怎麼過活呢?」丈夫抱歉地問。
「錢麼?有命就有錢!」她爽朗地應道。
我的心一動。這是何等簡單的真理。何等純樸的哲學啊!
突然她從丈夫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把耀眼的削筆刀。
「這東西哪裡來的?不准你帶進去!」她把小刀疾速地放進自己的口袋。
「你怕什麼?」男的惶惑地笑了,「怕我用它」她急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巴。慢慢地,她的臉上浮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陰沈灰暗的色彩。
「現在,我對一切都有點怕,我不知道要相信誰,倚靠誰 你要好好活著,孩子等著你,有多少苦都要忍受啊!」最後這一句,已是在懇求了。
我沒想到這女人會說個「怕」字,我沒想到她會用低沉的、顫動的話語懇求著。
此刻,我還深深地記住這動人的一幕。她久久地仰頭望著他,眼裡飽含著淚水,嘴唇微微地開突著,像在洩露內心痛苦的呼號。豐隆的鼻子溫柔地彎曲著。她好像剛認識他,不,好像永無相見之日般貪婪地凝望著他,臉上漸漸煥發出慈靄的光輝。
這時,太陽剛剛下山,殘陽在她的背後渙散著,把她那煥發著崇高愛情的臉孔和鬆軟的頭髮鍍上了透亮的金色。模糊間好像她的頭頂正繞起一道金色的光環 啊,這不是一尊慈愛、普渡眾生的聖母像?假如中國也有個達.芬奇,他完全可以在這裡傾瀉他那最崇高的藝術感受、輕易地得到使他不朽的佳作!
一個女人往往有兩個靈魂。在兒子面前,她是一個慈愛的母親,是主宰,是依傍;在丈到一個世俗的安樂幸福的環境與前途。但是,她卻像影子一樣跟定了他,將他的生命的價值永遠置於自己之上!
當他踏進陰暗的大門之後惶恐回首的一剎那,她力竭聲嘶地哭喊著:「我等你出來呀!等到嘴無牙,等到頭毛白!」
一個女囚犯哇地一聲低泣起來……
我的心潮翻滾著,我願葡伏在你們的腳下虔誠地頂禮膜拜
啊,苦難中的聖母!
按:譚公廟中供奉的主神是譚峭。他生前是五代道士,道教學者,在道家中稱為紫霄真人,十二歲時就得道,在惠東(惠陽縣)地區經常幫助漁民和船家預測天氣及治療疾病。他著有「化書」六卷,分為道、術、德、仁、食、儉六化,共一百一十篇。
愛情,可以讓我們無所畏懼地面對一切。
卻又如此地讓我們害怕,害怕失去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