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香港：沒有旗號的年代

    據聞，「後現代」是沒有定義的年代，也是面目模糊的時代，如果是這樣子，今日的香港人也相當之後現代，不是說他們的思想很前衛，而是他們的處境和自我都非常之面目模糊。

    這兒，我不自覺用了「他們」，而不是「我們」形容香港人，因為我認為香港人今日已經好墮落，不同於陳雲指香港有優越的文明，我反過來認為香港人的文明已經到了瓶頸位，無法突破，卻看不清楚自己的困局，還在沾沾自喜，我為此對香港非常絕望，所以已不太願意以此地做自己的身份認同。告訴別人我是強國人蝗蟲族，反而更加令我自豪。

    我喜歡動漫，強國人高效率處理了我的Cosplay和Ｔ恤訂單，經過淘寶和快遞交給我，過程中還照顧我SIZE合不合身，給我很有用的建議，說話親切。大學的老師，絲毫沒有鄙視動漫的發展，反而視為是前沿的題目，鼓勵我去探討。

    我也買股票，每當我要思想甚麼股票有前途，我就只能想到強國的股票，強國雖然有貪腐問題，但正因為他們還在發展，未夠完美，我才能以較相宜的價格買到超值的股票。而且，他們有正經的業務，公司背後是一大批蝗蟲般團結的國民為蝗蟲般數目多的國民在努力提供服務，充滿生機，業務是為人而做的，不是純粹為錢而做，比我們香港這批不知為誰在工作的人有意思多了。

    香港人，本來有點政治冷感，不理政事，只顧埋首工作，自食其力，他們也不冀求有甚麼旗號代表自己，只要開電視有沈殿霞，出來見面用粵語大家稱呼靚姐靚仔幾聲，有個舖頭可以聚聚腳，聊聊天，就很滿足。這一批人年紀稍大，今日仍住在香港，仍然不冀求有甚麼旗號代表自己，正因為不求在公眾出位和拋頭露面，在電視機和fb看不到他們，很多人就忘了他們是香港人。如果香港不是有了立法會選舉，我們甚至無法抓到他們存在的任何證據。

    他們存在的證據，就是俗稱建制派的民建聯和工聯會得到的壓倒性選票。每次選舉都非常奇怪，泛民在媒體聲勢總是最為浩大，但選舉結果揭盅，他們得到的票卻是無法拋離建制派。這是因為香港存在了在媒體中隱形的一群。其實，他們沒有隱形，大家到充滿街坊聚腳的涼茶舖、葯材舖、街市、公園、或者老人家探訪活動，可以面對面與他們交談，察覺到他們的存在。無奈香港某一些人太過不切實際地科學化，偏偏不喜歡直接找這些人會面，而要透過五花百門的媒體、望遠鏡、數字統計、問卷調查來了解香港人，自然無法看到他們。這是科學調查工具過份「先進」所致。

    媒體和學府的調查表現了甚麼人呢？因為fb很方便，有齊文字紀錄，甚至照片，又因中產和各大專業創富較多，又有明確行業標識，於是媒體和學府都以表現青少年網民、中產和專業人士為時尚，甚至有把這兩類人當成香港人的全部的傾向。原因，是因為這樣的調查報告較容易完成，而且較容易為上司和同行接受。

    所以呢，久而久之，上一代的香港人突然變得透明，不再被認為是香港人。媒體經常提及的香港人，不是他們。今時今日，變成只有懂得上網表達意見，以及擁有一個能表示自己是中產的辦公室的人，在媒體和各種調查報告中，才算是香港人。

    奇妙的是，後者與前者相比，卻又真的比前者更急欲見報，為媒體所報導，他們渴望得到一個稱之為「香港人」的身份。可是「香港人」作為一個身份標籤，只有一個，他們把這個「香港人」身份標籤奪去了，上一輩的香港人就失去這個標籤。可幸的是，老伯伯老婆婆們縱使在香港住上了近半個世紀，卻從來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香港人。他們仿佛在對年輕人說：「你喜歡就拿去吧！」就如老人家看見小朋友對自己的任何東西感興趣，都會急着送給小朋友一樣。

    作為一個輩份或年代，「香港人」太嫩了，因為他們只活了還不到三四十年，在香港留下的痕跡有限。他們急欲擁有「香港人」的稱號，但香港的重要歷史，他們卻沒有機緣參與，很多自稱香港人的人，中英兩國在1984年簽署聯合聲明之時，他們還未出世。所有最最最能象徵香港的歷史記憶，包括許冠傑的《半斤八兩》和《鐵塔凌雲》，以及鄭少秋的楚留香，都不屬於他們。他們能緊緊抓住的，而又屬於他們的文化記憶，幾乎是零。

    所以，最好笑是以《獅子山下》代表自己那種急欲與內地人劃清界線的香港精神。本來，《獅子山下》是講內地移民在香港落地生根，如何守望相助。如果真要深究《獅子山下》的文化內涵，講的就是融和合作，而不是挖苦、嘲諷和對立。結果，《獅子山下》作為一個旗號，在本土派青少年「香港人」手裏，舞過了兩下就舞不下去了。要說為甚麼？那是因為《獅子山下》屬於今日在媒體中隱形的老一輩香港人，這支旗，只能在他們手上舞得虎虎生威。

    今日的本土派青少年「香港人」非常可憐，他們比歷代中住在香港的誰人都急欲證明自己是香港人，可是香港有的一切文化資產，卻沒幾多真正屬於他們。《獅子山下》的年代，是他們沒有經過的，香港現代化的一切Shopping Mall，是全球化浪潮下都有的劃一景觀，無法把香港特色區別開來，不能做為自己的身份象徵，香港政府搞出來的洋紫刑和豬狀的所謂飛龍標誌，不是不受尊重（香港無人尊重洋紫荊這種植物），就是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那些符號都是政府隨手拈來給香港人當作符號的東西，無法真正代表任何住在此地的人。

    甚至連他們在說的廣東話和在寫的繁體字，也無法完美地代表香港人，因為粵語和繁體字都不是香港人的專利，也屬於廣州人和台灣人。

    結果，青少年淪落到要揮動殖民地政府的港英旗表示自己，阿牛去釣魚台代表香港宣示主權還是用上五星紅旗和青天白日旗。香港的任何人，都沒有自己的旗號，是沒有面目的一代，比宮崎駿《千與千尋》裏的無面人還要可憐。本來，不希罕這個「香港人」寶座，就不會失落的說，但這一代卻偏偏是最想要得到一面旗號的一代。

    找不到旗號，但仍想死命確立自己的身份，另一個下三濫策略就是貶低他者，只要對手很醜陋，我就是與別不同。於是乎，「香港人」在fb天天宣揚的不是自己有甚麼好（因為根本沒有），而是別人有多麼的醜。

    他們的節操要丟到地底深淵。給他們當做他者去踩的，就是內地中國人。明明中國人作為一個正常人口，按照統計學常態推論，13億中就有一億人是天才，一億很抱歉說有點殘缺，按現代化發展進程看，有一堆先發展起來的大城市，也有做為大城市後盾的廣大農村，住在農村的文明教化就必然相對落後，但國家卻不可能失去他們。在這種正常到沒得再正常的國情之中，那一些所謂「香港人」就只知道在這13億裏的最底層掘新聞，來證明香港人比內地人優越，那才是文明教化最缺乏和無知的證明，其謬誤在於以城度國，是一種以偏概全。

    說香港新一代是井底之蛙，未夠確切，他們更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與別不同，拒絕離開小井的井底之蛙。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過份嚴重，工作一天完了回家已經很累，很多人根本沒有那個體力和時間去想一想，自己有沒有弄錯了些甚麼、世界在發生甚麼或者欠了甚麼。

    政府要是真心想開一條出路，不能再拒絕思考福利主義政策。

    收筆前再想了一想，也許連我自己都受媒體效果蒙騙了。說不定我所論及這些急欲擁有自己香港人身份旗號的年輕人全港人口也還不到十萬。如果是這樣，他們人數連香港總人口70分一也不到。不過，即或如此，他們因為成為了媒體中的故事主角和論述主體，已經在社會這小江湖產生了很多波浪和漣漪。他們的存在是無可置疑的。

    我自己呢，是很願意看到他們創造出自己的故事，從而確立自己的身份，最不願看到是他們靠踩低一些虛假而與他們無尤的他者來抬高自己虛假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