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日本史有感：還封建制一個公道

近日閱讀，焦點是日本史，包括日籍華裔小說家陳舜臣的《日本人與中國人》，以及潘乃德小姐的《菊與劍》新圖解版《你所不知道的日本文化之美》。後者新版書名雖然不知所謂，與原著內容相去萬里遠，但卻在書店裏吸引了我太太的眼球，介紹我買了下來。至於陳舜臣的書，是跟朋友談起日本，朋友說他有此書，在車上，他讀完不再需要，突然到停車場取車拿給我。得到這兩本書，都是奇遇。還有一本即將讀的，目前只讀了一篇，是李兆忠編著的《看不透的日本》，這本書好處是收錄了多篇中華歷史名人對日本因偏見寫成的文章，包括黃遵憲、徐志摩、魯迅、郭沫若等人。若不先了解我們中國人對日本的偏見，在日本研究上不可能前進。

不過，任何研究結果，都只會是另一種偏見。只求新偏見比舊偏見精癖準確而已。重點是知道自己充滿偏見。

讀書的結果，是我對中日兩國及世界封建中古時代的封建制度重新認識。

以德川江戶幕府政權為例，它在日本戰國打到七彩，一個死傷無算的時代之後，開創了日本二百多年的穩定政局。對於以血寫成的戰國歷史來說，德川氏統一日本全國，簡直是日本人的救星。

然而，繼續看德川氏如何維持這二百多年和平，就會發現它採取的是一種近乎極權但兼容少許彈性的階級制度統治。在德川政權下，日本人分為天皇、將軍、大名、武士、商人、農民及賤民多個階級。天皇無實權，是國家象徵，如神一樣給人民觀看。將軍即德川氏的統治集團，大名是各地的分封領主，他們的手下是特權階級武士，武士是唯一獲准配刀及隨意殺人的階級，但他們不被允許從商或務農，甚至從而任何主要生產工作，於是武士很窮，儉僕是美德，而且對主公極為忠誠，因為他們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大名發給的俸祿。然而，在德川氏的統治下，戰爭不多，武士參加戰鬥機會不多，聽說很多武士從事藝術文化工作，例如茶道等等，或協助主公處理文書公務。商人是對封建制度威脅最大的階級，事實上歐洲封建制度崩潰也是因為商人成為新興中產勢力而引發，商人的金錢，一旦多起來，可以支配很多人，為此德川氏行鎖國政策，禁止外貿，又在全國設關卡，禁止地方之間的大規模交易，限制商人坐大。至於農民，是日本國主要的生產力，他們的唯一好處是能擁有永久不能轉換之土地，但土地不保障他們的生活和財產，因為領主和將軍的賦稅很重，不因荒年而減，最少賦四十巴仙，多時甚至賦八十巴仙亦有。最後的階層是賤民，據說今日日本仍有人因祖先代代是賤民（部落民／穢多）而仍被歧視，他們從事屠宰和皮革職業，因為在佛教角度屠夫接觸動物死屍很不吉利，所以整個國家都排斥他們，雖然相對地他們的職業是沒有人會跟他們爭。換在今日香港，他們有如倒垃圾及洗碗工，千萬別以為香港很文明，沒有職業歧視。

在以上多個階級，表面上對幕府威脅最大的是大名，所以德川氏要求每個大名每年要住江戶半年，離開時又要留下妻兒在江戶。結果，幕府的衰微，並非因為大名的強盛，而是商人的坐大。潘乃德指，在依賴貨幣經濟運作的社會，即如德川政權下的日本，靠少少限制手段是不可能成功拑制商人的坐大。直至幕末，據說所有大名和武士，甚至將軍，都欠了商人大量金錢。明治維新倒幕成功，少不了商人的參與。看到這裏，看官應該要為今日世界的境況擔心，沒有人不欠銀行錢，美國甚至欠了全世界十位數字以上的美元。據說甘迺迪遇刺前就曾極力反對銀行家干政。

一個國家，二百多年沒有重大戰爭，但人民生活並過得不怎麼特別好，做農民很辛苦，做武士很窮，大名處處受監視，賤民不被當人看待，商人地位低微。當中的和平秩序，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制度下的結果。

問大家一個簡單問題：如果德川氏不採用極權統治及設下嚴格階級限制，日本將會如何？任何一個階級的坐大，都會引發軍政經力量的不平衡，然後引發大規模動亂，令國家回到戰國的亂況。相信經過了一百五十多年的戰國時代，整個國家都痛恨戰爭，寧可選擇少一點自由，生活上艱苦一點，也不願回到性命和家庭完全沒有保障、征戰連年的時代。

相比起戰爭，德川治下的日本選擇了接受階級性奴役的命運。比起流血，穩定的奴僕生活要好多了。

古文明國家每一個的歷史都是相似的，他們因先進文明而人口增多，但人口增多導致種族分化，產生出多個勢力，不同勢力之間力量不均，引發戰爭流血。面對這種局面，古文明國家的中期對策就是極權封建制度，封建制度達致了一種利益上以及勢力上的總體平衡，歇止了大規模的流血戰爭，代價是人的奴役，因為人不受到奴役，很多時便會坐大成為高傲的勢力，打亂力量平衡，威脅秩序，並引發新一輪的大規模戰爭。

見過戰爭的人，一般渴望和平，願意接受適當的奴役換取安逸。但他們的後代，因為慣見了和平，卻受夠了奴役，反而渴望通過戰爭結束接受奴役。此所以歷史總如三國演義羅貫中所講「話說天下大勢，合分必分，分久必合」，戰爭與和平交替出現，而歷史中權力更替期一般都在二百多年之內，因為二百年，剛好約是三至四代，足夠讓後代忘記了流血的可怕。現代有個好處，影視科技發達，流血戰爭毋須親身經歷，也可以在電影中看到。但是，親身流血死去，與電影中看見流血，始終不一樣。我很想知道，戰爭片的存在，是否能把現代人的和平周期延長？數一下，我們今日距離第二次世界大戰只有六七十年，全球現代化、經濟一體化及民主制度實驗在人類歷史上仍非常年青，以1790年民主制度在法國開始計起，至今只二百年多少許，還不及中國大唐國祚及德川幕府統治之久。這個人類新制度雖然甚有看頭，但要知道它是否真的比封建制度更穩定，至少還需五十年，才能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