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三振出局還是四壞球？

    在語言裏面，如果問有哪個詞既空洞又缺乏創意，我第一個想到的詞語就是「創意」。

    坊間很多兒童進修班、商業宣傳或者政府活動，無不高舉創意，走出一大堆像「創意小飾物」、「創意大獎」、「創意生活」」、「創意人才」」、「創意蛋糕」、「創意拍賣」、「創意思考」、「創意管理」等等的詞彙，這些詞彙的共同特點，就是低信息量，聽了也無法猜想到它有甚麼內涵，此為之空洞。再者，由於用得濫，「創意」作為一個詞語，本身也變得愈來愈陳腐。

    如果討論藝術，有所謂創意派或文化派，我一定是文化派。「文化」一詞，雖然都是用得濫，但它有明確內涵，直指各群族的獨特生活方式及價值思想。沒有人說不出自己屬於甚麼文化。即使問小朋友，他們也能輕易簡單地說出自己一年中最愛過甚麼節。過中秋點燈籠，新年逗利是，就是中華文化。過聖誕交換聖誕禮物，復活節紀念耶穌復活及吃復活蛋，就是西方文化。「文化」一詞具有豐富內涵，而且當兩個文化接觸，又會產新文化交流和更新，例如當奶茶從西方傳入香港，即蛻變成茶餐廳絲袜奶茶，所以「文化」一詞不但有內涵，其內涵也歷久常新，不斷變化，比起信息量低的「創意」，我認為「文化」一詞更好。

    所以，我不喜歡說稱從事藝術的工業為「創意產業」，喜歡稱之為「文化產業」，我會說我寫稿十多年，我從事文化，但我不願告訴別人我搞創意。在我，搞創意沒有內涵。

     好了，為何創意與棒球能扯上關係呢？我提出三振出局及四壞球，是以棒球比賽術語來比喻創意的本質和問題。下文將會進一步解說，現在先說明一般人對藝術與創意的誤解。

    首先，很多以誤以為藝術首重創意，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在人類文明之始，人類把自然界生物刻在石壁上，今人稱為岩畫，英語Petroglyph或Carving，有人指那是最早的藝術，而這種最早的藝術之本質不是創新，而是再現人類生活之內容，也就是文化再現。把牛馬畫在岩壁上，有甚麼創意可言？但其作為藝術，可貴之處是它把當時某一族人的生活文化以一種特別的形式再現出來。對前人來說，他們以牛馬為生，牛馬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所以他們渴望表現出來。為何他們選擇畫牛畫馬，不畫一種牛馬都不是的創新生物？因為創新在當時於他們毫無價值。

    有些時候，這些藝術圖象會出現異變，例如中國出現的龍圖騰，龍身上有豬頭、鹿角、鷹爪、蛇身等等，是不折不扣的四不像怪獸。不過，如果有人要把它解釋為藝術創意，也是一大誤會。龍之所以出現，民俗學的主流觀點，是古代部族之結盟，當豬族與鹿族與蛇族和鷹族結盟，就產生出代表結盟的合體獸。也就是說，即使是龍這樣表面上很創新的東西，實在也是文化的反映。它之所以看來很創新，很有創意，只因為當時誕生了新的文化，所以要求藝術工匠用藝術的方式把新的文化內容再現出來。

    說到這裏，可以講棒球術語中的三振出局與四壞球啦。在棒球中，捕手前合法的擊球區，可理解為人類活生生的生存文化，它有指定範圍。藝術家如投手，他的責任是再現人類文化中重要的價值觀，投球要投進合法擊球區，這當中沒有任何創新，而且不能創新。如果藝術家胡亂創新，拒絕把球投進合法擊球區，而投到外面，結果就得出四壞球，送對手上壘。想要把對手三振出局，藝術家要要表現人類文化中某些重要事物或價值，有如球要投中合法擊球區，並正中捕手的手套。

    這樣說，創意是否完全沒有地位？也不能如此說。第一，當文化發生轉變，就會產生新文化內容，藝術家先於他人察覺轉變，設法把新文化內容表現出來，看起來就是一種創新，其實關鍵不是創新，而是新文化內容得到再現。例如手機上流行的顏文字，即是一種民間自發藝術，看起來很創新，原因是網絡手機技術產生了新文化元素，這並非無的放矢的創新。第二，球雖然要中合法擊球區，要正中捕手手套，但擊中前球的軌跡和速度，都由投手自由控制，比如變化球、曲墜球、慢直球、快直球。同樣，再現一個文化元素的手法可以層出不窮，可以學畢加索，可以學竇加，可以學莫奈，但記住，不管用甚麼創新的手法，如果再現的對象不屬於受眾文化，沒有深廣的文化基礎，就不會有讀者觀眾。

    簡言之，藝術首重再現文化，創意只是表象或策略。創意之所以受到當代社會的褒揚，純粹是現代版權交易所產生的意識形態作用，這一點彭彭在先前的文章已經討論過了。

    今日，香港政府推廣創意，只因有些國家好像憑創意賺到很多錢，像美日韓，香港政府才趕潮流搞創意工業。然而香港素來不重視創意和藝術，突然為了$$而改變政策，背後缺乏理論建設和思考，胡亂投資，是不可能在文化工業上結出美好果實的。政策的第一個錯誤，就是把文化產業稱作創意產業，這在字面上就註定誤導無數學子和新手投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