襪子裡的臭美金

襪子裡的臭美金

【聯合報/文十里】

十二星座裡最戀家的聽說是巨蟹座。可我偏偏認識一個最愛妻子、疼女兒、一生忠心不二為家庭犧牲奉獻的雙子座，完全顛覆了號稱最花心、最容易劈腿的雙子給人的傳統印象。他就是我最愛的父親。

家電顯然有靈性 此時不壞待何時

父親瘋狂戀家的程度，堪稱奇葩。儘管這樣的愛家，他卻因長年在國外工作，四十年的婚姻生活，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一個人孤寂的在異鄉為家庭打拚，半生漂泊。也或許因為跟家人聚少離多，他對家庭所付出的心力更勝於一般人。

在我記憶中的兒時，父親每次回國休假，打開過磅超重的行李，裡面除了自己簡單的換洗衣物，剩下的全是買給我們的東西：洋娃娃、巧克力、洋裝之外，剩下的竟然都是家用的鍋碗瓢盆、刀叉什麼的。在沒有特力屋的時代，他連電鑽、老虎鉗、榔頭，都可以扛回來。還好當年飛機安檢沒那麼嚴格，否則他不但通不過金屬探測器，而且早就被當成要劫機的恐怖分子給抓起來了。

我家的第一台冷氣機，也是天才老爸在美國買好後，不辭辛勞的搬到海關託運回台，然後自己親自去基隆領回家。這其中的波折艱辛，讓他逢人就哀哀相告，讓我想忘掉也很難。

而這台飄洋過海的偉大冷氣，儘管費電，但是二次搬家都跟著我們遷徙，可以想見這儼然傳家寶的三噸空調機器，在我老爸的心目中是多麼重要。

老爸是個夜貓子，每次回家休假，也不知道是不是時差永遠調不過來，他總悠哉的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喝著小酒、配著小菜，順便檢視家裡是否有故障的電器用品，耐著性子自己動手修一修。這些家電顯然挺有靈性的，知道這會兒有維修師傅在，此時不壞更待何時？

店家如臨大敵 以為他要行搶

父親當年的薪水，全數是由母親在台灣領的，每次帶回來的家庭生活必需品，全靠他額外的獎金、加給或是加班費，所得幾乎分文不花的全部回饋給家裡。省到最高點的他，對家人可是一點也不小氣，慷慨豪氣得很。

很多人常說，女人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擁有一個蒂芬妮的珠寶首飾。

我總認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非我媽莫屬了，父親送給媽媽四十歲的生日禮物，就是蒂芬妮的二克拉鑽戒。

事先拿捏了預算之後，父親做了許多的功課，包括鑽石的成色、等級、切割、光澤、詢價……進到蒂芬妮本店時，他認真的洽詢，內行的程度，連店經理都隨侍在側，不敢小覷這位專家。

終於選定了要戴在愛妻纖纖玉手上的那一枚鑽戒後，雙方議定價格準備成交。

這時老爸靦腆的說：「不好意思，請各位迴避一下！」店裡的氣氛當下僵住，不明就裡的店家如臨大敵，以為來的是搶匪，先前裝腔作勢的擺了大半天陣仗，其實馬上要抄傢伙行搶了！

看見店家這樣緊張，老爸知道多說無益，只好兩手一攤，在眾目睽睽之下，彎下腰，解開自己腳上用橡皮筋勒著的襪子，在香腸頭似的瘀血腳踝中，取出了一疊早已準備好的美金。

燒滾滾的臭腳氣 一疊厚美金出爐

據老爸表示，眾人如釋重負、恍然大悟之際，每個人都深深體會到什麼叫做燒滾滾的銅臭味，熱熱的腳氣讓那疊美金就像剛出爐的臭豆腐令人尷尬。

也不方便甩啊甩的，就這樣連點都不用點的銀貨兩訖。老爸心滿意足的帶著他省吃儉用換來的鑽戒，離開了蒂芬妮。至於身後的店員們，肯定也是永生難忘這位神奇的顧客吧！

父親去世後，母親把父親珍藏的連號百元美金，放在他常穿的西裝褲口袋裡，給我和妹妹一人一份。媽媽說這是老爸的遺願，送給我們一個財庫，讓我們當「母錢」，源源不絕的生出花不完的「子錢」。這份遺愛，說明了老爸為深愛的家人，終生無怨無悔的付出，至死都停歇不了。

父親熬夜時，最愛聽的就是蘇州評彈大師蔣月泉的名曲〈杜十娘〉，在網路上意外的聽到這個旋律，我當場淚如雨下。所有父親給予我的美好記憶，全部湧上心頭。

杜十娘是京城名妓，遇人不淑的被赴京趕考的高門子弟坑了錢財。不只對負心郎懷有怨懟，也感嘆自己錯估人性。最後，她帶著滿腔憤恨，將自己和曾經裹著希冀的百寶箱一起埋入了滔滔江水中。

父親至死，我都沒有讓他知道我的前夫不忠於我們的婚姻，沒有讓他知道他最鍾愛的女兒曾經陷在生不如死的泥淖中。

讓愛家的他，放心的離開我們，這是做女兒的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