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村魔女狩獵～社會心理分析

    法國歷史偉人聖女貞德，以魔女之罪名殉道，死於英國人的魔女審判，被處以火刑。

    魔女狩獵，是中世紀時代歐洲教庭臭名遠播之暴行，香港人雖不熟悉，但相信不致於沒有聽過。近日，日本特攝作品《牙狼》第一齣動畫系列《炎之刻印》，即把故事舞台就由日本轉到盛行魔女狩獵的中世紀歐洲，故事中魔女們對抗陰我，反而貴族及教會早就受到陰我的滲透，忠奸地位逆轉。日本動漫裏魔女狩獵是一段受到重視的話題，反映日本人對忠奸政治有深刻而具超越性的洞見。反之，香港人一般仍停留在非黑即白，忠奸須得分明的思維層次，講大話的永遠講大話，講民主的永遠是女神。

    關於魔女狩獵，我讀過一篇論文，指當其時歐洲女性從父權，但有一種女性的社會地位卻超越了父權，令她們在亂世之中成為男人的眼中釘，成為魔女狩獵的「紅人」，她們就是寡婦。寡婦，一般年紀稍大，成熟，生活常識豐富，成為很多村民倚賴的對象。另一方面，由於丈夫早死，她們又不另嫁，又已經有兒有女，作為女人的生育任務早已完成，就這樣她們離開父權的轄制最遠。於是，只要村中或國家出了甚麼壞狀況，而且又無法解決，人們就傾向把罪狀加在這些寡婦身上。由於偶然這些寡婦會說一些像魔術一樣的呪語，魔女狩獵竟就這樣成為了一個流行一時的傳統。

    中世紀的歐洲，是以農業為經濟動力的封建社會。當然啟蒙時代未至，民智開發程度不高，村子發生事故，例如旱災、疫病，無論貴族和農民都無力解決，也不知道原因，一般做法就是找替死鬼，做一些宗教儀式把替死鬼說成災星除掉了，就當是把問題解決了。這種習俗，相信大家都有共鳴，因為其原理跟各地土著拿活人當祭牲祭山神的宗教傳統原理一樣。

    十六世紀以後，歐洲先後發生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人類社會經過四五百年相繼現代化，現代免費教育盛行，現代人一般認為自己已經獲得文明，知道一切事物的原因，魔女狩獵這等原始蒙昧的殘暴宗教儀式，不屬於現代。

    然而，人類真的已經通過啟蒙完全地獲得了光明嗎？魔女狩獵真的已經消失了嗎？

    人類的科學啟蒙指現代西方醫學能解決一切關於人體的問題，即使醫學界宣言不是如此大膽，但現代政府衛生部門及保險專業，實質上賦與了現代西方醫學如此的光環。但是，西方醫學無法治療或療效不彰的症狀仍多不勝數，不講伊波拉或者癌症，就講濕疹，就只能用類固醇一招，但誰都知道類固醇只是皮膚麻葯，令症狀暫時消失，根本不是治療的葯物。

    面對着科學也無法解說的秘密和災厄，一般做法有兩種：A. 你很健康，不需要治療；B. 營養不均衡、偏食、食物安全有問題...。我有家人就曾留言說：「醫生話我無事，但係我真係好唔舒服喎。」但事實上，誰也不知道災病的真正原因是甚麼。另外，大廈管理上經常發生的漏水問題，一樣充滿神秘，現代法律假設了一個房子漏水，一定有一個源頭，而這個源頭，必然可追究某一個受法律制裁的負責人。但現實經驗告訴我們，大廈總有一些漏水的情況，無論大家試多少次色水測試，或者做多少紅外線檢查，都仍然無法確實找到漏水的源頭。

    蒙昧，從來未曾離開過人類。或者說，人類由Day 1開始，就注定必要跟蒙昧曖昧做朋友，我們不知道的事很多，但我們卻要生存下去。

    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學說，並不只講性和原慾，也曾在心理分析架構中發展一個叫做虛假投射的理論（False Projection）*。所謂虛假投射，簡言之即人把自己身上不好的東西，或者一切無常不知名的災厄，都投射到某個人身上。如此，不好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他者。他者莫名奇妙地成為代罪羔羊，明明真相沒有人知道，但罪名卻都加在他們身上。在中世紀，人把自己的罪惡投射到魔女身上，從他們身上找罪名，罪名總是莫須有，或者無罪當有罪，極端者可以把動聽的搖籃曲指為惡毒的呪語。

    今日，魔女狩獵沒有消失。香港為何變得難以安居，無人說得出原因，也無人探究，大家在找魔女，一時指梁振英講大話，一時指沒有真普選，一時指因為有警察做警犬，或者指某些人是漢奸。但這些真的是原因嗎？仿佛只要找出了魔女做代罪羔羊，災厄就會遠離。網絡上此起彼落的大起底，不斷在找人來對付，跟魔女狩獵本質是相同的。

    過去，現代化造成人與人的分離和個體化，集體魔女狩獵難以實現。但互聯網再建了電子世界的全球村，具有濃重封建色彩的全球村已經出現，魔女狩獵以電子方式盛行起來。可幸的是，人可以被攻擊的也只是網上的虛擬形象而已，不至於像中世紀那樣會遭到處刑。不幸的是，人類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完成啟蒙的偉業，仍不得不倚賴魔女狩獵這類儀式來生活。

    這個時代的香港，需要能擺脫虛假投射的生命，直面自己的無知與弱點，同時認真做工夫去找答案。既然認為自己是文明人，就請先認識文明這二字的重量。

*見Laplanche, J. and Pontalis, J.-B. (1973) The Language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Hogarth Press, p. 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