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盡頭：民之慾．理不盡．禹治水．法疏導

    「理不盡」，是日本人經常掛在嘴邊，甚至鑲在牆上警惕自己的格言。

    理，就是指香港人常常說的理性，香港人大唱「和理非非」，其實「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四樣都是理性理念，在日本人眼中，都是笑話，因為理是「理不盡」。日本人心明人的理性理念多如繁星，每個理念都與其他理念互不相讓，比如忠孝兩難全，動物權益與人權互相矛盾，與所以人只要一講理，就必然落入「理不盡」的困境，那麼倒不如大家都停止講理，領袖怎麼指揮，就照做，直到事實證明領袖錯到無可救藥為止，然後一起承擔結果。有時，因為大家一起向所謂「錯」的方向努力，或許反而因為力量聚集，反而可以克服困境，「錯」的可能是自己相信的那個理念也說不定。所以，日本人相信努力和友情多於相信其他理念。

    「理不盡」作為大和民族傳統智慧，與西方後現代主義思潮不謀而合。人類文明發展，令人類產生三種歷史狀態。先是先民的蒙昧時代，人活在混沌之中，不辨左右，沒有理性理念。我在上集網誌己提及過蒙昧，其實一直伴隨人類，沒有離開過，只是科學理性把蒙昧隱藏起來而已。後來，人類獲得文明，又展開了科學啟蒙，理性因而抬頭，左不再是右，右不再是左，事事要按理分清分楚，不容許含混。這是所謂的理性時代。理性在啟蒙理想下照亮一切，人相信自己不再受世界擺弄，自己倒過來成為世界的主人，可以掌握一切，包括生命。這是技術的世代，連人希望生男還是生，仿佛都可以通過理性、科學和技術辦得到。理性時代的顛峰，就是人類歷史近百來二百年的現代化時代。所謂的現代，就是人類把理性高舉到顛峰的時代。

    那麼，後現代思潮出現，顧名思義，就是現代走下坡的時代，有一些前衛思想家發現了日本人早就學會的簡單智慧－－理不盡。在理性的盡頭，是一連串理性理念無法解決的疑難。或者說，現代人類的困境，就是過分相信理性理念，以致各種理性理念之間的矛盾開始撕裂社會，以致無法補救。同時，人類自身內在幾百年來被理性壓抑的集體慾望，管這個叫做集體無意識，開始蠢蠢欲動。

   1994年，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即在《啟蒙的辨證》一書中指出啟蒙理性壓抑了人的本能，但人的本能並沒有消失。舉例如，大人總是要求小孩堅強，所以別哭。哭作為本能，就在堅強作為主導性理念霸權之下，被壓抑了。但壓抑了不等於消失了。人仍然想哭。這就是集體無意識，體現為各種衝動。

    香港過去一個半月發生的雨傘運動，即是香港過去幾十年過度理性化管治下產生的怪胎。一方面，運動的動力，實在是香港人被過度的法律理性壓抑的原始衝動，一有機會，這種衝動就像洪水一樣，在堵塞它的高牆中找尋裂口，造成決堤。我們在日常生活沒有在意的各種「不准」標語，例如「不准發出嘈音」、「不准街邊擺賣」等等，即是一道又一道的道德堤壩，一個「不准」沒有甚麼殺傷力，千千萬萬個「不准」加起來，就是鯀治水用的高壩，不但無助於解決人內心衝動慾望的水患，反而令這水患決堤時爆發更不可收拾的殺傷力。在香港，這爆發了雨傘運動。然而，雨傘運動的動力雖然是原始衝動，體現為各種粗口和物理衝擊，但參加者意識到這是一個高揚理性的社會，於是他們每個人都把身邊垂手可得的核心價值理念順手拈來，當做自己的面具和盾牌。於是，警察退，他們就謾罵，盡情爆發心中的怨恨，警察進，他們就掛上文明理性的面具，跟你講法律程序。為了保護自己，有些運動參與者把法律程序條文讀得比官員還要熟諗。

    於是，雨傘運動就是一個戴上理性面具發洩原始衝動的怪異群眾運動。

    須知道，水是力量根源，群眾的原始衝動也是力量根源。日本人把原始衝動化作努力和友情，拼發為文學與動漫藝術。憑三個字「理不盡」，他們就做到了。

    中國人大禹治水的智慧，與日本人理不盡智慧暗合。大禹治水不主張圍堵，水是不會消失的，人的集體原始衝動，也就是榮格所講的集體無意識，同樣不會消失，這是非常重要的認識。因此，一味加高堤壩，無助於解決水患。大禹發明的治水方法是築渠疏導，想衝擊的人讓他去衝擊，但不是衝擊玻璃門和佔馬路，給他們一個可以衝的地方，十分重要，可以是商業戰場，或者搖滾樂，或者是足球競賽。水力發電站，正是一種活用水力的人類智慧。不能活用水力，才是施政者的無能。

    同樣的智慧，用在生活上，有此一例。一位父親投訴祖母，因為祖母在小朋友正餐前餵食過多零食，小朋友未食飯就飽飽，飯飯食唔落。一般人的做法是，講道理，下命令，禁止祖母買來零食。但這個方法不奏效，而且令三代人都不開心。為甚麼？祖母想給孫兒和家人餵食物，是一種無法阻止的衝動。與其禁止，倒不如想想小朋友有甚麼必要進食的東西，例如每天睡前吃一個小蘋果，那麼餵小蘋果的工作，交給祖母去做就是了。或者，大人如果愛飲紅豆沙、夏枯草，也可以多多的向祖母落柯打。祖母有得給家人餵食，就會心安理得，也不會在正餐前胡亂餵食。

    近日，朋友找來一本美國作家寫的Critical Thinking書籍，請求討論。我翻一下目錄，發現內容是進階級別的理性思維。我意見是，這種書或許有用，但如果想用這些理性思維方法來對應香港目前的政局，恐怕是毫無用武之地，因為香港面對的是人心原始衝動泛濫的問題，本質是非理性的，愈講道理，愈是不得要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