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1) - 回來了

2015/07/29 09:42:06 網誌分類: 百合綻放(短篇小說集)
29 Jul

 

她叫程日煦。好名字?是的,她知道,但她也知道自己擔不起這名字。

 

 

程日煦是一個職業騙子,十五歲入行,十年來偷呃拐騙,除了好事,什麼事也做。

 

人說「老千計,狀元才」,也不容日煦謙虛,她這個人,腦筋轉得快,記性也好,又肯花功夫作資料搜集,從來都是扮什麼像什麼,說起謊話來俐落得連自己也信以為真。

 

「真是天生吃這行飯的。」她的老拍檔兼舊情人司徒蕙蘭常說。

 

只是,日煦的運氣總是差這麼一點點,混了這麼久,總混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日煦整天在想,什麼時候,運氣到了,大大的撈一票,便可以洗手不幹,安安份份做人。

  

  「今次真是大茶飯!」司徒蕙蘭把這次的目標交給日煦。「你看看,是不是跟你有幾分相似?」

 

「這人是誰?有點眼熟。」

 

「三十年前紅透半邊天的女文武生----宋星航。」

 

「不會吧?」日煦把相中人細看,卻也不得不承認,那輪廓眉目,竟有著五、六分相似。

 

日煦的腦筋馬上便動起來。「你要我扮她失散多年的女兒?」

 

「不是女兒,是她本人,她已死了二十五年。」

 

「什麼意思?」日煦嚇了一跳。

 

「你也快二十五歲吧?簡直是天衣無縫。」

 

「你不是要我扮她投胎托生吧?」

 

「好傢伙,都說你是聰明絕頂了!」

 

「哇!這是什麼年代?輪迴轉世?你別荒謬好不好?」

 

「你不相信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她的情人雲羽嫣相信----她的身家,最保守估計也有三億,只要你搏得她歡心,隨便拿個零頭,你下半世也不用愁了。」   

 

「等一等,雲羽嫣,這人是男是女?」

 

「雲羽嫣是當時得令的花旦。」

 

「但你剛說她是她的情人?」

 

「那有什麼奇怪?在戲行裡,她們的事根本不是秘密。」

 

「原來是前輩。」日煦輕笑:「但你要我扮宋星航去騙雲羽嫣,那她多大年紀?」

 

「才五十多,宋星航比她大上二十年,她死的時候,雲羽嫣還不到三十歲。」

 

「這廿多年來,她一直沒有別人?」

 

「沒有。她們這輩子的人,不知是笨還是懶,總是從一而終的。」

 

從一而終?那是個什麼概念?日煦完全不能想像。

 

日煦十四歲開始和女孩子交往,十年來結交過近百個女友,短則一天,最長也不超過一年。

 

那人便是司徒蕙蘭了,但到了後來,兩人還是決定只做拍檔。事實証明,這是個正確的選擇,兩人同樣聰明自私計較,純粹合作,不涉愛情,相處得更加融洽和投契。

 

日煦想錢想瘋了,也不管這是個多瘋狂的念頭,決定一試----目標,三千萬;時間,六個月。

 

司徒蕙蘭把市面上所有關於宋星航的影音書刊全部買回來。日煦整天整夜埋頭埋腦的鑽研著,刻意模仿宋星航的一顰一笑。當然,由於時間有限,功夫太深,日煦實在沒有辦法學習宋星航的唱腔、做手和功架。這也沒什麼大不了,日煦認為太完美的模仿倒過來是最容易給識穿的敗筆。

 

她們還安排了一場車禍,讓日煦「昏迷」了一星期。醒來後,日煦腦子裡便多了一份「前生」的記憶。

 

雲羽嫣已經很少出入公開場合,日煦只可以守株待兔。她開始每天在雲羽嫣的大屋外徘徊三數小時,自然有人去報告給雲羽嫣知道。

 

從前,雲羽嫣是紅透省港澳的大老倌,有癡心影迷守候屋外自然不稀奇,但她已息影廿多年,近年來,這種事還是少了一點。

 

雲羽嫣儘管有點詫異,卻也不去理她。

 

日煦和司徒蕙蘭只得另想辦法,她們收買了雲羽嫣身邊的人。

 

日煦終於站到雲羽嫣跟前。

 

日煦看著雲羽嫣,心裡都是驚詫,眼前人,是不年輕了,但那份風華,卻令人不敢仰視。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急促跳動起來。

 

雲羽嫣卻震驚了。怎麼也想不到,她的眉梢,她的眼角,她嘴邊的一抹輕愁,竟是這樣熟悉,就像是,剛從夢裡深處走出來的。

 

這是不可能的----羽嫣的心禁不住噗噗地狂跳起來,她暗暗讓指甲掐進手心裡,讓刺痛去証實,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手心傳來的痛卻迅速給心底的痛所掩蓋,羽嫣心裡的痛像是給千百萬細如牛毛的針所刺,教人痛得眼角滲出淚水。

 

那人竟然趨上前來,很近很近,幾乎讓兩人的鼻息也要相互傳送。

 

羽嫣似給嚇呆,一動也不動,只管怔怔的看著眼前人,沉溺在她的眼睛裡。

 

日煦低聲說,彷彿在耳語:「等了這些日子,就是為了這一天。」

 

「你----」羽嫣禁不住身子一晃,後退兩步,她的聲音,竟連聲音也是一模一樣。

 

羽嫣心裡突然湧起一陣不能言喻的害怕,她想逃,逃出去,逃得遠遠的,不能再面對她,否則,自己一定會瘋掉。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冷的,卻顫抖著:「走,馬上走!」

 

日煦也不說半句話,只深深的看她一眼,然後轉身退出去。

 

眼見她的身影快要消失,羽嫣心裡的害怕卻又給重重的不捨壓下去,她不由自主地說:「站住。」

 

日煦停下腳步,轉過身,還是沒說什麼,只靜靜的看著羽嫣。

 

「你……究竟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

 

日煦緩緩的,一字一字的說:「還以為,你會知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羽嫣再也按捺不住:「別在我跟前玩把戲!」

 

「雲小姐,她是胡律師請回來的會計師,接替盧秘書負責管理賬目的。」管家劉小姐在門口出現。

 

「你……你是會計師?」

 

「是。」日煦點點頭,聲音仍是低低的:「我會把賬管好,讓你安心做事。」

 

這話一出口,又教羽嫣心裡一震,她怎麼會忘記?那時候,星航曾跟她說過:「你對什麼都精明,就是對數字沒辦法,那就讓我學會管賬吧!可免你心煩。」

 

這人說的一言一語,彷彿在替星航重申盟言似的,她,究竟是什麼人?

 

害怕管害怕,羽嫣還是讓日煦留下來。

 

日煦每天朝九晚六在書房整理積賬。她總是低頭做事,不多說話。午飯茶點都由傭人捧進書房。若是倦了,便踱步到花園,看著那一大片花海出神。

 

偌大的房子,要避開不見,絕對輕而易舉。轉眼間,日煦已來了兩星期,卻始終沒有再見到羽嫣。

 

但日煦心裡明白,兩人縱不相見,羽嫣也在暗中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日煦扮作不知,除了工作,她總是在沉思----緊皺著眉,讓眉心出現一道小小的,深深的摺痕----這神思彷彿的模樣,最教羽嫣心弦震動。

 

這是宋星航的招牌表情,日煦光練這個已花了一個星期。

 

那天,羽嫣吩咐傭人安排,要跟日煦一起吃午飯。

 

餐桌上,日煦用左手執起筷子,食指輕扣在中指上,挾起一片鮮百合,送到羽嫣的碗裡去。這是羽嫣的最愛,當年,星航每餐的第一箸菜,一定是給羽嫣送上。

 

羽嫣顫著手,把一塊魚肉挾到日煦的碗裡。

 

日煦苦笑,小心奕奕地嚥下去----星航最害怕吃魚,但羽嫣不想她偏食,總迫著她吃,星航總是戰戰兢兢勉為其難地吃掉。

 

羽嫣想看清楚她,又不敢看清楚。想開口問些什麼,又不敢開口。

 

日煦一直半垂著眼睛,一臉哀傷。

 

----日煦知道要讓羽嫣以為自己是宋星航轉世,否認要比承認好,要讓她覺得自己也是不能置信,也是掙扎難受。

 

一個月後,日煦把工作做妥,便不再來宋宅。她太知道什麼叫以退為進。

 

明月夜,花海中,兩人靜靜相對著。

 

……是你麼?」終於,羽嫣問。

 

「是我。」

 

「你回來了?你怎麼會回來?」

 

「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麼?」

 

「我從沒有想過你會回來!」羽嫣搖搖頭。

 

----那夜,羽嫣握著星航的手:「人總要往那條路走,我一直希望上天可憐我,讓我伴你一同歸去,想不到事情已到了這田地。我知道,要盡天年才可到天上會你。你等我,終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天上人間,永世不分……

 

「對不起,讓你寂寞了這些日子,我回來了,會一直伴著你,再也不分開。」

 

羽嫣一眨眼,一串淚水滴在衣襟上。

 

日煦趨上前,朝她的唇吻下去。

 

羽嫣躲開,日煦輕輕的吻著她的鬢邊。這柔軟的懷抱是這樣熟悉,羽嫣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日所思,夜所夢,羽嫣再也熬不下去,讓人把日煦找回來。

   

    兩人再次相見,日煦不說話,卻一步踏上去緊擁著羽嫣。

 

    羽嫣掙扎了一下,便乖乖的靠著日煦。

 

    她閉上眼睛,享受著眼前人給她的溫暖。

 

「從今天起,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夢裡,日煦也說過這句話。

 

  羽嫣只覺心窩一陣酸麻,淚水一下子便模糊了眼睛。

 

日煦搬進宋家大宅。

 

這裡的擺設,和二十多年前沒一絲分別,時光都在宋星航離開那一瞬間凝住。

 

日煦撫著她們的舊物品,腦海裡翩飛著她倆的耳鬢廝磨相濡以沫,心便不由自主地迷亂起來。

 

日煦最愛流連那小書房,那裡收藏了星航和羽嫣大量的劇照和生活照----或是十指緊扣,深情對望;或是相依相偎,笑語嫣然……似酒濃情,剎那芳華,保存得很好的照片見證著一切風花雪月、繾綣纏綿----時間過去了,記憶也不免有點模糊,當中柔情卻早已深入骨髓,永不磨滅。

 

日煦不相信愛情,深覺這只是消閒玩意----她經歷過的,全是那種合則來不合則去的淺嘗即止,來得容易,去也簡單,不傷神不傷心,最多也只是留下淡淡的悵惘。

 

但眼前這份愛,教她迷惑,更教她戰慄----萬千世界,她便是她的全部,死生契闊,長命無絕----這種愛,不可遇,不可求。

 

日煦與羽嫣朝夕相對著,成為她最稱職的情人。

 

「日煦。」羽嫣總愛輕倚在日煦身側,低聲呢喃著,手背輕拂著她的臉龐,眼裡滿是依戀。日煦會乘勢輕吻羽嫣的手,溫柔而虔誠。

 

美人遲暮,歲月早在羽嫣的眼角頸項留下痕跡,但在日煦眼裡,她的美麗依舊動人心屝,教她迷醉。

 

隨著日子過去,日煦漸漸沉溺在那透骨的溫柔當中,完全無法自拔。

 

----這溫柔,這深情,不屬於她,卻也屬於她。宋星航、程日煦,誰是誰,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羽嫣,每次看到羽嫣嘴角的淺笑,日煦的心便融化成一池春水……

 

司徒蕙蘭偷約日煦見面。

 

「快半年了,你應該趕快行動。」

 

「用不著我動手。」日煦垂下眼睛:「她把我的名字都加到物業股票銀行戶口去,連遺囑都改好。她說東西都是我以前留給她的,現在交還我,她便不再操心了。」

 

「她把身家都交給你?她沒懷疑過什麼?」司徒蕙蘭做夢也想不到會這樣順利。

 

日煦知道羽嫣的安排後,只覺得眼前世界一下子給轟得粉碎,人生觀價值觀愛情觀也給悉數顛覆……

 

----羽嫣對日煦,全無懷疑、全無保留、全無防備,一切也像是理所當然。這份信任和依賴,竟讓日煦心窩發痛。

 

「沒有,反而是我自己起了疑心。」日煦咧嘴笑了,笑裡卻是苦澀。「也許我上輩子真的是宋星航,否則,她怎會痴迷到這種地步?」

 

「那你趕快走吧!還等什麼?」

 

「走?我要走到那裡去?」

 

司徒蕙蘭看出了日煦眼裡的茫然----每個女人都渴望找到一個深愛自己的人,無憂無慮的生活,這些羽嫣都可以給她,甚至超出她的想像。

 

「你要留在那老女人身邊?」司徒蕙蘭睜大眼睛:「她可以當你的祖母了。」

 

「她不是老女人。」日煦平靜的說,嘴角也泛著微笑:「而且,即使她再老,我也愛她。」

 

「那我怎麼辦?」

 

日煦說:「我不會虧待你,我會給你三千萬。」

 

「你想用三千萬把我打發掉?」司徒蕙蘭挑挑眉。

 

「你還想怎樣?」日煦的聲音冷了下來。

 

----當初說好,三千萬,日煦與司徒蕙蘭七、三分賬,現在她可以獨得三千萬了,怎麼還不心足?

 

  司徒蕙蘭咬著唇:「你說過事成後,我倆便移民泰國過新生活,你都忘記了?」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去了。」日煦低聲說:「你手裡拿著錢,什麼人找不到?」

 

「如果我不答應呢?」

 

  「你是最最聰明的人,應該知道進退了,把事情鬧開,只會對你有壞處。」

 

司徒蕙蘭當然是聰明人,而且跟日煦混了這些年,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日煦已經把錢弄到手,即使拆穿事情,對她也沒什麼影響,她仍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她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日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她的手段如何,司徒蕙蘭心裡也有分數。

 

「謝謝你的慷慨。」司徒蕙蘭牽牽嘴角。

 

  過了幾天,司徒蕙蘭收到那三千萬。

 

看著銀行戶口裡的數字,司徒蕙蘭卻沒有預期的喜悅,反而有種火燒心的感覺。

 

不是錢的問題,三千萬已經可以讓她過些安安穩穩的日子,她也不是貪得無厭的人。

 

----但那程日煦,她憑什麼可以人財兩得?那雲羽嫣,幾十年前萬千寵愛在一身,到了今日,人老珠黃的時候,還可以讓一個年輕女子傾倒?最重要的還是,這世上怎麼可能存在這麼完美的愛情?超脫了年齡、性別,甚至是生死……

 

終於,司徒蕙蘭把一個包裹寄給羽嫣,那是日煦研究宋星航的筆記簿。

 

羽嫣打開包裹,只看了一眼,便把它重新封起來。

 

----早在日煦搬進大宅之前,她的底牌便給羽嫣的侄兒找了私家偵探翻出來。有關日煦的出身、當騙子的履歷、安排車禍、收賣劉管家等等,人証物証,鉅細無遺。

 

羽嫣沒有生氣,她只覺得日煦做了這麼多功課,實在不容易。

 

羽嫣早把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要把日煦留在身邊,需要付出相當代價。她不在乎,她付得起。

 

這是星航教給她的----捨得,捨得,要先「捨」,才會「得」。想當年,星航就是用這一招把她俘虜過去。

 

這一局,羽嫣是狠狠的賭下去了……

 

  「羽嫣。」日煦從背後摟著她的腰:「這是什麼東西?」

 

  「沒什麼。」羽嫣忙把話題轉開去:「你是不是賣了點股票,把錢調走?」

 

  羽嫣接著解釋:「不是我查你,因為數額較大,銀行經理打電話給我核實了。」

 

「是的,我的舊情人找上門來,要我付她分手費。」日煦低聲說。

 

「哦?」

 

日煦把羽嫣的身軀輕輕扳過來,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我可以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嗯。」

 

「你不問什麼嗎?」日煦反倒奇怪。

 

「錢花在舊情人身上不打緊。」羽嫣沒有再說下去,但日煦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說,別花在新情人身上便是。

 

「不會有新情人的。」日煦呢喃著:「現在和將來,也只有你。」

 

  羽嫣輕笑,倚靠在日煦的肩膊。

 

  日煦忍不住親親她的臉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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