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29) - 雪湖的春天
「我們不適合對方，分手吧！」
林雪湖盯著手機足足十分鐘，最後，猛一咬牙，按下「發送」鍵。
雪湖手一鬆，電話便跌落在床上，眼淚也在無聲落下。
雪湖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
但雪湖要擺脫夢魘，這是唯一的方法。
----從上星期開始，雪湖幾乎每晚也發惡夢。
夢裡的情景都類同----廉尚晰毫無表情地看著自己，聲調平緩：
「我完全不知道以前為什麼會看上你，許是一時給鬼掩眼了，這裡有筆錢，算是分手費，請你以後也不要騷擾我！」
結局通常有兩個----雪湖瘋婦一般抱著尚晰的腳呼天搶地；雪湖雙料自殺，滿浴缸的血……
每次雪湖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枕頭都是濕透的。
這段關係帶給雪湖的壓力，真是大得無法估計。
雪湖只有逃避，她完全沒辦法面對。
----廉尚晰，在雪湖心中，是天使，卻也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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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歲？怎麼可能？她看起來最多像三十。」這是雪湖第一眼看見尚晰的想法。
心想什麼，口裡便是什麼，這是雪湖的老毛病。她脫口而出：「你真的已經三十九歲？」
話一說完，雪湖便掩著嘴，驚恐地看著尚晰----在公共場合說出女人的年齡，這簡直就是死罪。
尚晰微微一笑：「還差兩個月便四十歲了，你要看看我的身份証嗎？」
「不用不用。」雪湖急得直擺手：「我只是想不到……你看來是這麼年輕。」
----本來，雪湖對自己的外貌和身材也是挺有信心的，可是在尚晰面前，卻不禁自慚形穢起來。
「你看來，也絕對不像有個唸中三的女兒。」
雪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怎會不像呢？上星期在街上買旗，那小男孩跟我說：『謝謝姨姨』。」
「你讓他叫你『姐姐』，然後再替他買多一枝。」
「我才沒有這麼厚的臉皮呢！」
說完這句話，雪湖才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表情語調，簡直就像是向
她撒嬌一樣----上一次向人撒嬌，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想到這裡，
雪湖不禁羞得垂下頭來。
「先看看喜歡吃什麼？」尚晰彷彿知道她的尷尬，輕輕轉開話題。
「這裡的法式脆鴨腿很不錯，要試試嗎？」
「好。」雪湖生平最怕點菜，乾脆合上餐牌。「你替我拿主意吧！」
尚晰微笑，帶點寵溺地看了雪湖一眼。
看著她的眼神，看著她的微笑，雪湖覺得有點暈眩。
尚晰建議點凱撒沙律、脆鴨腿、煎爐魚、焦糖燉蛋----無論她點什麼，雪湖都說好。
雪湖心裡奇怪，為什麼尚晰只喝礦泉水，不點酒？吃法國菜不是都要喝酒的嗎？
雪湖開口問了。
尚晰柔聲說：「我記得你說過自己酒量很淺，即使喝一小口也會醉
掉，所以我們今晚不喝酒。」
雪湖聽了，心裡感動得不得了----在第一次私聊中，她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句，想不到她居然記在心上。
「你常常約網友出來見面嗎？」雪湖不是不知道這問題很失禮，但就是忍不住想知道。
「你是第一個。」尚晰溫柔地看著她。
雪湖抵受不了她的目光，手指把餐巾繞來繞去：「……我才不相信。」
尚晰說：「是真的。我不錯是跟很多人私聊過，但從沒有約出來見面的衝動，只有你是例外的。」
雪湖咬著唇：「為什麼只有我？」
「你給我的感覺很特別。」尚晰說：「善良、率真、有童心、熱愛生命。」
「就因為這些？」
尚晰的眼神很認真：「對我來說，這些優點很難得。」
「以你的條件，你絕對可以找到比我好十倍的人。」
「我相信緣份。」尚晰輕輕握著她的手：「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雪湖心裡慌亂起來。「我……我不知道……」
「我嚇著你了吧？對不起！」尚晰放開她。「我只想讓你感受到我的誠意----對你，我是很認真的。」
雪湖低聲說：「我只是一個很平凡很平凡的小女人，只想找個同樣平凡的人作個伴，拉拉扯扯過下半輩子，絕對沒有什麼妄想……」她的聲音越說越低。
「我就是那個平凡人----我快四十歲了，守著一盤沒什麼發展的小生意，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活像一個農夫----你不嫌棄我是一個大悶蛋就好了。」
「可是……」雪湖鼓起勇氣，直視著尚晰的眼睛。「我結過婚，我有個十四歲的女兒，我還……」
「這些我都知道。」尚晰輕輕打斷她的話：「也全部能夠接受。」
「你怎麼可能會接受？」雪湖抿著嘴：「我有過男人，有著孩子，對大部份女同志來說，這些都是罪無可恕。」
「這是你的其中一部份----過去、現在、將來，無論怎樣，都是你----只要是你，我就能夠接受。」
雪湖的眼睛一下子便紅了。
尚晰憐惜地輕碰她的臉：「我會用行動來証明我的誠意。」
雪湖給迷住了，下意識按著尚晰的手，不讓她離開。
直至聽到尚晰幾不可聞的低笑，雪湖才驚醒過來，慌忙鬆手。
雪湖的臉蛋、耳朵連著脖子，全泛著粉紅色。
她們邊吃飯，邊聊天。話題圍繞著雪湖的女兒雯雯----對雯雯的興趣嗜好習慣，尚晰表示很想知道多一些。
雪湖毫無保留地把女兒出賣得乾乾淨淨。
飯後，尚晰送雪湖回家。
尚晰駕的是白色的馬莎拉蒂，高貴、優雅、低調，正如她本人。
雪湖看著專心駕車的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這麼成熟漂亮溫柔大方的女人，想是瞎了眼睛，才會對自己發生興趣。
----難道是騙財騙色的陷阱？
雪湖敲敲自己的頭，讓它不要胡思亂想----自己不年輕不貌美家無
恆產一身兒女債，有什麼可以讓人家貪圖的？
----抑或是，她身患絕症，只有三個月命，想在臨死前，好好愛一次，而自己正容易勾搭上手？
雪湖馬上狠狠地鄙視自己----即使時間再緊迫，要找一個女友有多難？以她的姿色，只要在酒吧隨便逛一個圈，便有十個八個俊男美女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了……
雪湖還在一旁胡思亂想，尚晰已把車子停下來。
「雪湖，我怕你覺得尷尬，就不送你上去了。」尚晰說：「我在這裡
等著，你安全回到家，便發短訊給我，十分鐘收不到你的信息，我便衝
上去救你。」
雪湖給她的細心體貼完全征服過去。「謝謝。」
「明天，可以賞面跟我吃早餐麼？」
雪湖有點遲疑----她的攻勢太猛烈了，自己還沒有想清楚呢！
「不方便也不要緊。」尚晰柔聲說：「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在這裡等你。」
「……好。」
「那明天見，你早點休息，晚安。」
「晚安。」
雪湖回到家，從窗子望下去，看見尚晰正依靠著車旁。
她馬上給尚晰發信息：「平安到家，你小心駕車，回到家也給我發短訊。」
「我回去需要三十分鐘，你先洗澡，休息一下，我等會打電話給你。」尚晰回覆。
雪湖看著電話，心裡不禁泛甜----「回家給你電話」，一個微不足道的承諾，已令孤單多年的雪湖深受感動。
「怎麼了？那女人漂亮嗎？」驀地，背後有聲音響起。
「給你嚇死了！」雪湖轉身，拍著胸口：「你怎麼還不睡覺？明天不是要測驗嗎？」
雯雯挑眉：「別轉話題，我問你，那女人可漂亮？」
「……一般般……」
「一般般？」雯雯完全目無法紀：「只是一般般，你會這樣粉臉含
春？你騙鬼呢！」
「喂！說到底我也是你媽咪，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
「說到底我也是你女兒，對於自己的未來後母，關心一下有什麼不
對？」
「亂說什麼！」雪湖有點惱羞成怒：「十劃還沒有一撇，我們只是吃頓飯……」
「你們已經私聊了四個月，早已情投意合，這頓飯不過是走走過場。」
「我……還沒有考慮清楚……」
「還考慮什麼？」雯雯伸手摸摸雪湖的腦袋：「你也寂寞了這些年了，聽我說，狠狠去愛吧！」
「……她的條件太好，我覺得她不會認真。即使她認真，將來也會後
悔……」雪湖吶吶地說。
「不管將來如何，總算快樂過，就當給自己留個回憶好了。」
雪湖心裡一時感觸，把女兒擁入懷裡：「我有你已經足夠！」
雯雯酷酷地推開她：「女大女世界，你的生命自己負全責，不要寄
托在我身上。」
「死丫頭！」雪湖悄然揩去眼角的淚珠。
當晚，雪湖腦裡思潮起伏，反來覆去遲遲不能入睡。
第二天頂著熊貓眼出門。
當她看到尚晰眼底那淡淡的暗影，不由脫口問：「你這黑眼圈是什麼回事？」
尚晰微微一笑：「昨夜心情太好了，睡不著。」
雪湖心裡甜滋滋的，垂下頭來不說話。
和昨晚一樣，尚晰把車子停在公司附近的橫街。
「你六時半下班麼？我來這裡接你好嗎？」尚晰問。
雪湖咬咬唇：「好。」
尚晰湊近雪湖，嘴唇輕輕一碰她的臉頰：「今晚見。」
這吻猶如蜻蜓點水，卻教雪湖心弦猛震。她紅著臉跳下車，連再見也忘了說。
過了兩天，尚晰提出想和雯雯一起吃晚飯。
雪湖回去跟雯雯說起，她欣然同意。
雯雯看見尚晰，反應和雪湖初見她時的反應差不多。
尚晰和雯雯很投緣，天南地北，聊個不停，氣氛融洽愉快。
雪湖看見她們一見如故，高懸的心總算悄悄放下。
乘著雪湖去洗手間，雯雯收起笑臉，嚴肅地看著尚晰：「你對我媽咪是認真的嗎？」
尚晰也把笑臉收起來，一字一字地說：「認真。」
「以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好的人，為什麼是她？」
「感覺，我喜歡和她在一起時的感覺。」
「你可以保証永遠也不會讓她難過嗎？」
「我保証。」
「好，我相信你。」雯雯鬆開了眉頭：「我會全力協助你把我媽咪追到手。」
「謝謝你。」
往後的日子，雪湖彷彿生活在雲端上。
尚晰待她溫柔體貼千依百順，也不忘不時給她製造些小驚喜，簡直就是完美情人。
那夜，她們在尚晰家裡吃燭光晚餐。
在這麼浪漫的氣氛下，雪湖覺得不喝點酒實在說不過去。
她喝了一口紅酒，覺得味道很好，忍不住又喝了兩口。
竟然就這麼醉倒了。
尚晰把她扶到睡房裡休息。
雪湖嘴裡不斷咕噥著，尚晰聽不清楚，便把耳朵湊近她的嘴邊。
「……你碰都不碰我一下……是我的魅力不夠嗎？」「……你是嫌棄我曾經和男人……」
尚晰再也聽不下去，她狠狠的吻上雪湖的唇，把混話全部吞掉……
這是一個瘋狂的夜。
第二天，雪湖醒過來，發覺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耳邊響起了尚晰溫柔的聲音：「雪湖，我愛你！」
雪湖想起了昨夜自己的主動和大膽，整個人羞得快要冒煙了。
尚晰知道她臉皮薄，也不敢再說什麼，在她額前輕輕一吻，便起床去給她煮早餐。
雪湖一直不敢正眼看尚晰。
尚晰把雪湖送回家，與正要出門的雯雯碰個正著，換來這鬼靈精一
個曖昧的眼神。
雪湖一整天心不在焉。
----半年，才半年便和她上床了，她會覺得自己是個隨便的女人吧？
----她……她的技巧這麼好，說是單身了五、六年，鬼才信呢？
----我……我的反應這麼笨拙，她會嫌棄吧……
臨近下班，雪湖接到尚晰的電話。
「雪湖，公司有批貨在法國出了點問題，我要飛過去看看。」尚晰說：「我現在機場，一小時後便上機，快則一星期，慢的話可能要十天才回來。」「我會每天打電話給你，不用掛念。」
「好，你萬事小心。」雪湖放下電話，心一直往地底沉去。
----這就是一夕之歡的結局吧？小說電影都快用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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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湖透過防盜眼，看著門外人，下意識想逃回房，而她真的這樣做了。
門鈴不絕地響，她掩著耳朵不聽。
但對方一直沒有放棄，足足過了五分鐘，她終於忍不住了，衝出去
打開大門：「你還找我幹嗎？」
「雪湖----」尚晰直接從機場趕過來，手裡還拖著行李箱：「讓我進去再說好麼？」
雪湖掉頭就走。
尚晰拉著她的手：「雪湖，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
「沒什麼好談的，我在短訊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為什麼突然會『不適合對方』？」尚晰低聲說：「你對我是不是有
了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我只是想通了。」雪湖緊攥著衣角：「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勉強沒有幸福。」
「怎麼會呢？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
「這是表面而已，在你身邊，我一直小心奕奕，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你知道這是多麼痛苦的事嗎？」
尚晰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尚晰緩緩地說：「我明白了，請你好好保重。」
雪湖眼睜睜看著尚晰離去，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雯雯回到家，看見雪湖這模樣，心裡又氣又痛。
她沒有勸雪湖，知道怎樣勸也不管用，她直接去找尚晰。
「你還想和媽咪走下去嗎？」雯雯劈頭就是一句。
尚晰苦笑：「我兩天前才買了求婚戒指。」
「你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嗎？」
「可能是我不夠好……」
雯雯打斷她的話：「不是不夠好，是太好，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你留戀。」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我愛她。 」
「我不會讓你兩個無疾而終，把一切交給我！」雯雯氣吞山河地說。
雯雯問尚晰要了臉書的地址和十數張十年前的照片，然後到好友小
華的家。
小華是電腦神童，雯雯把主意告訴她，她只花了一個晚上便把事情搞定。
第二天，雪湖下班回家，聽到雯雯在房裡喚她。
「什麼事？」
「我一早跟你說那廉尚晰不是好人。」雯雯指著電腦：「你快來看她
的臉書----這是她和舊情人的合照，是不是跟你有七、八分相似？她根
本只是想找替身。」
雪湖看著畫面裡那一張張熟悉的臉，胸口彷彿給大鐵錘撞了一
下。
「你說她跟我在一起，純粹是因為我像她的舊情人？」
「十成九。」雯雯皺著眉：「幸好你早跟她斷得乾乾淨淨。」
雪湖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整個人埋在被窩裡。
----我長得像她的舊情人，所以她追求我，待我極好……
----她不會嫌棄我，也不會拋棄我，因為她把我當作舊情人，她
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為了那女人吃了這麼多苦頭，我要好好補償她，不再讓她難過……
雪湖再也待不下去，她匆匆換件衣服，便乘車到尚晰家裡。
雪湖看著尚晰眼裡的深情，心緒激盪，忍不住撲進她的懷裡：「尚晰----」
尚晰緊緊擁著她，不說話。
雪湖抬起頭，直視著尚晰的眼睛：「我們不分手了，好麼？」
尚晰含著笑，吻上她的唇，腦裡卻不禁泛起了雯雯剛才在電話裡說的話：「我把媽咪和你的舊照片合成了，讓她以為你愛她是為了找替身，這樣她便會放下心來，你千萬不要穿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