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34) - 領養

    這天，鄭于淇收到一個私訊----「我願意領養你們。」

    于淇怔住，想不到自己一時衝動之下發出的帖子真的有人回應。

    ----就在半小時前，她用視像會議和老板吵了一頓，女兒在哭，小狗在叫，又值于淇生理期，她一個頭大，索性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用手機發了一個帖子：「我二十七歲、女兒三歲、小狗五歲，一家三口求領養。」

    事實上，于淇十分明白，像自己這種離了婚、有女兒的女同志，一向備受歧視----吃了男人的虧，便找個女人來當水泡，說不定那天不順心，又回去找男人了……

    于淇百口莫辯。

    ----于淇自小已知道自己喜歡女人，只是個性太懦弱，沒勇氣去承受家庭和社會壓力，只好找個不大討厭的男人嫁掉，算是完了家人朋友的期望。

    孩子，倒是于淇的苦心經營。

    ----于淇深愛孩子，覺得一個女人要孕育出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才算是真正完整的人生。

    于淇還在坐月子，卻發現丈夫在外面有人。她的第一個反應竟是吁了口氣----終於，可以離婚了。

    丈夫抱著于淇的大腿求恕，她頭也不回地抱著女兒離去。

    家人不能理解于淇，對她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家人間的關係半冷不熱。

    雖然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幸好于淇有份不錯的工作----她是電腦程式設計員，可以留在家裡工作，辛苦是辛苦了點，卻總算可以把日子過下去。     

    于淇還養了一頭混種小狗，一家三口，相依為命。

    轉眼便過了三年。

    女兒楠楠精靈，小狗嘻嘻活潑，于淇欣慰之餘，一顆芳心卻也蠢蠢欲動起來。

    ----于淇的要求不高，她只想找一個懂她疼她的人，當然，那人也一定要疼楠楠和嘻嘻。

    于淇終於想起，今天是愚人節，看來對方也是開玩笑居多，便回

覆：「除了三餐一宿，被領養者還要求關心愛護和尊重。」

    對方回覆：「當然。」

    于淇再寫：「被領養者有權隨時不提理由終止領養關係。」

  「可以。」

  「晚上六時半，蝴蝶谷道寵物公園。」

  「好。」

    于淇放下電話，便摟著楠楠和嘻嘻睡午覺去。

    于淇一覺醒來，已近黃昏，她這才想起自己約了人。

    她認定了對方是開玩笑，當然不著急，施施然給楠楠換衣服，給嘻嘻繫狗帶，散步去。

    剛踏入寵物公園，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郎迎上來。

    那女郎微笑：「鄭于淇嗎？你好，我是賀立桓，那個打算領養你一家三口的人。」

    于淇看著眼前人----她大約三十歲，五官端正，笑容明媚。

  「你真可愛，叫什麼名字？」立桓蹲下來跟楠楠打招呼，手心上放著一顆漂亮的糖果。「吃糖嗎？」

    楠楠老實不客氣地拿著糖果，奶聲奶氣地說：「謝謝姨姨。我是楠楠，三歲，唸K1了。」

    立桓又變出了狗零食逗嘻嘻，嘻嘻熱情地舐著她的手：「這小狗真乖，叫什麼名字？」

  「牠叫嘻嘻。」楠楠附在立桓耳邊悄聲說：「牠一點也不乖，總是吵著我做功課。」

  「哦！」立桓撫著嘻嘻的頭：「嘻嘻乖，不要調皮啊！」

    于淇見立桓和兩個小傢伙一見如故，不由有點納悶：「喂！你不要

隨便給她們吃東西好嗎？」

  「對不起！」立桓站起來：「我看見她們很可愛，一時忍不住才

……」

    于淇大方地擺擺手：「算了！不怪你，她們的魅力就是大！」

    立桓笑：「你的魅力也不少啊！」

    于淇看她樣子挺老實的，卻原來也是口花的人。「愚人節快樂！」

    立桓看牢她：「我從不說謊。」

    于淇打著哈哈：「這便是一句謊話了。」

    立桓沒奈何地笑笑。

    于淇說：「你剛才說你要領養我們，是開玩笑的吧？」

  「我是很認真的。」立桓說：「為表誠意，我願意接受你任何條

件。」

    于淇抱著臂彎：「先不說條件，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領養我們？」

  「我是一個工作狂，除了工作，什麼都不懂。活了半輩子，回頭一看，生命竟是這樣的蒼白----我渴望擁有一個家、有伴侶、有孩子、有寵物……」

    于淇打斷她的話：「你響往家庭生活，卻不想去努力經營，只想找現成的？天下間那有這種便宜事？」

  「你發了帖子求領養，我覺得自己還算適合，便來試一試，當然，決定權在你手上。」

  「你別看我們一家三口挺可愛的樣子，其實我們刁蠻任性腌尖腥悶要求多多，你最好『停一停，想一想』。」

    立桓點點頭：「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會盡全力對你們好，無論是生活上、精神上，你們都可以放心交給我。」    

  「天下間那有這種便宜事？」這一句，于淇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有你的許可，我絕對不會碰你一根頭髮，你大可以放心。」立桓提出保証。

    于淇俏臉一紅----這個她倒不擔心，誰吃虧誰佔便宜，還說不定呢！

  「你還有什麼顧慮嗎？」立桓問。

  「就怕楠楠不喜歡……」

    立桓彎下身來跟楠楠說：「楠楠，你先閉上眼睛，我有禮物送你呢！」

    楠楠立刻閉上眼睛。

    立桓打開身畔的行李箱，把一個有半個楠楠大小的毛公仔取出來。

「可以張開眼睛了。」

  楠楠睜眼，看見那巨型比卡超，忍不住尖叫起來：「真是送我的？」

立桓笑著點頭。

楠楠把毛公仔抱在懷裡，甜甜地笑：「謝謝姨姨，姨姨最好了！楠楠最喜歡姨姨了！」還不忘奉送香吻一個。

  立桓回頭朝于淇眨眨眼。

  于淇氣結，想不到這小傢伙居然給一只毛公仔收買了。

「你利誘她，手段不光彩！」于淇咬著唇：「但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她喜歡比卡超？」

立桓微笑：「你把家庭照上載到網上去。在照片裡，楠楠不是抱著比卡超，便是穿著有它圖案的衣服。」

于淇抿著嘴：「要是嘻嘻不喜歡，我也不會答……」

不待于淇說完，立桓又從行李箱裡取出了一個紅色的小皮球，一邊拋出去，一邊叫喊：「嘻嘻，去！」

嘻嘻聽她口令，一枝箭似的追過去，把皮球啣回來，放到立桓面前，尾巴搖個不停。

「嘻嘻乖！好孩子！」立桓輕撫嘻嘻的頭，獎牠小零食，嘻嘻把她的手掌舔個沒完。

「看來，嘻嘻也不反對。」立桓笑著說。

于淇想不到這小畜生也這麼快便給俘虜過去。

  「你先別高興，至於我本人……」

「當然，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立桓居然從行李箱取出一個榴槤來。「你最愛的『貓山皇』，請笑納。」

「你怎麼知道？」于淇大感意外。

「你在留言中提過。」

「你有留意我的帖子？」

  立桓笑得很溫柔：「其實，我留意你已經快一年，你在論壇上一共發了四百六十八個留言，我每一個也看了不少於三遍。」

于淇呆住了----想不到，她是個有心人。

「我打算和你們過日子，當然要對你們瞭解多一些。」立桓看著于淇的眼睛：「不足夠的地方，你慢慢告訴我好嗎？」

于淇給她的眼睛迷住，愣愣地點點頭。

  「我在家裡煲了杏汁白肺，應該差不多了。」立桓說：「不如我們現在回去喝湯好嗎？」

----杏汁白肺？這是于淇的最愛呢！只是做起來太麻煩了，于淇一年也做不了三次。真想不到立桓還是一個廚藝高手，這麼一來，自己豈不是可以抱著雙手等著給餵食麼？這就是傳說中「天上跌下來的餡餅」吧？

就是這樣，于淇一家三口給立桓拐回家去。

立桓的房子很寬敞，佈置簡約明淨，卻略嫌少了些人氣。      

  「你覺得這裡怎麼樣？」立桓問。

于淇說：「還不錯，但可以加多一些顏色，太素淨不好。」

  「你想怎麼改便怎麼改。」立桓把一串鎖匙交給于淇：「從今天起，你便是這裡的女主人了。」

    于淇遲遲疑疑的，卻也接了過來。

  「我們來喝湯。」

    這湯的火候很足，于淇一口氣喝了三碗。

  「今天比較匆忙，沒時間給你煮海鮮大餐，你張就一下，吃意大利粉好嗎？」

    于淇看著立桓，覺得她簡直把自己當孩子哄，心裡不禁溫暖起來。「好。」

    立桓沒有忘記楠楠和嘻嘻，她給楠楠做了迷你漢堡飽，給嘻嘻準備了新鮮雞柳。

    晚飯後，立桓送她們回家。

  「你明天有空麼？」立桓問于淇：「我可以來找你們玩嗎？」

  「你不用上班嗎？」于淇反問：「還說自己是工作狂？」

  「我在學習『放下』。」立桓苦笑了一下：「我自己開的小公司，一切已上了軌道，同事們工作全部自動波，有我沒我也沒什麼分別。」

「我的時間多得沒地方打發呢！你就當做做好心收留我吧！」

于淇聽她說得怪可憐的，只好答應了。

于淇送走立桓，替楠楠洗了澡，哄她入睡。

躺在浴缸裡，于淇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覺得不可思議。

----自己居然就這樣給人領養了。

----立桓的人看來還不錯，但知人口面不知心，誰知道她肚子裡有沒有藏著壞水？

----但自己除了一女一狗，便身無長物了，她還可以貪圖自己什麼？

----不管這麼多了，獨自撐了這麼久，現在難得找到一個堅實的肩膀，說什麼也要靠一靠，好好休息一下。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于淇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門鈴響。

于淇睜開眼睛，看看鐘，才六點半----究竟是那個討厭鬼？

于淇掙扎著去看防盜眼。

----立桓站在門外，兩手挽著那裝得滿滿的購物袋。

于淇只得打開門。「這麼早過來幹嗎？」

立桓微笑：「吵醒你了？真對不起！我來給你們煮早餐。」

  「我從來不吃早餐。」于淇說：「而楠楠只吃燕麥片。」

  「我知道。」立桓柔聲說：「但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最好能夠改掉。」

    于淇心裡感動，臉上卻不動聲色：「要是不對胃口，我一定不會吃的。」

  「有你喜歡的艇仔粥。」立桓眼睛裡滿是寵溺：「我們吃過早餐，便一起送楠楠上學去。」

  「好吧。」

楠楠起床，看見立桓，興奮得撲上去親了她一口。

于淇妒忌極了。

兩人把楠楠送到學校。

立桓看見天氣很好，便提議去海灘游泳。   

于淇瞇著眼睛同意了。

于淇喜歡游水，水性卻不好，從來不敢游到浮台。

立桓鼓勵她，說自己會一直在她身邊，還誇張地說以生命保証，一定能讓她平安無事。 

于淇心裡踏實，竟拼著一口氣游到浮台上。

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們兩人。

立桓體貼地替于淇整理著額前的濕髮。

于淇神差鬼使地主動吻上去----

    立桓避開了。

  「你----」于淇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立桓。「你不願意我親你？」

    立桓輕聲說：「我對你有非份之想，你還來親近我，我不能保証自己不做出一些禽獸的事情來。」

    這傻話比甜言蜜語更具殺傷力----于淇咬唇一笑，閉上眼睛，偎貼在立桓懷裡。

    ----立桓再不明白，她便是木頭做的了。

    她們交纏著，熱吻起來……

    于淇一輩子沒這麼瘋狂過。

    過了兩天，于淇楠楠嘻嘻搬到立桓的家裡去。

    立桓說她們都太瘦了，每天親自下廚，做些有營養又好吃的東西給她們吃，一心一意養胖她們。

    立桓又怕她們光吃不動不健康，不惜威迫利誘，一家大小清早游水，黃昏打羽毛球，晚上散步。

    立桓把楠楠寵到天上去，不單有求必應，還陪她做功課玩遊戲說故事，甚至洗澡睡覺都粘在一起。

    ----于淇吃醋了，卻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吃立桓的醋，還是吃楠楠的醋。

    于淇還會故意耍些小脾氣，把立桓折騰得不亦樂乎。

    立桓總是無限量地包容忍讓，于淇稱得上萬事如意。

    但快樂背後，于淇卻不禁患得患失起來----這是夢吧？會有醒來的一天嗎？

    這天，一個漂亮嬌嬈的女郎找上門來。

    于淇告訴她立桓出去了，不在家。

  「我是來找你的。」女郎說：「我是希莉，立桓的女伴。」

  「立桓跟我提過你。」于淇抱著兩臂：「你只是她的前度，來這裡有什麼貴幹？」  

  「我來告訴你，我馬上便要和立桓復合了，你識相的便立刻搬走，免得大家難看。」

  「馬上？即是還沒有吧！」于淇不客氣：「等你們真正復合了再來趕我不遲。」

  「你立定主意纏死她？」希莉挑著眉：「你以為她留你在身邊是愛你？你別做夢了。她愛的是小孩子，是小寵物，她愛一個家的感覺。」

 「以前我年輕不識想，才給你乘虛而入。我現在都想明白了，她要孩子我便給她生孩子，她要寵物，我便給她養寵物，我會給她一個完美的家。」

  「你已經完成歷史任務了，趕快光榮引退吧！」

  「你這些話不要跟我說，你去跟她說好了。」于淇輸人不輸陣：「我是她請進來的，要走，也要她親自送我走。」

  「你的臉皮真厚！」

  「你再不走，我便報警告你擅闖民居。」

    希莉悻悻離去。

    于淇關上大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腦裡亂成一片。

    ----希莉年輕貌美，又肯為她生孩子養寵物，自己拿什麼跟她鬥？

    ----即使立桓不跟希莉復合，只要她一旦厭倦了，也會把她們棄養吧？

    ----不，自己怎能任人擺佈呢？掙口氣，離開她吧！

    想到便做，于淇可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她馬上進房收拾行李。

  「發生了什麼事？」立桓焦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于淇頭也不回：「我決定終止我們之間的領養關係，我今天就

走。」

  「為什麼？」立桓扶著于淇的肩，強把她的臉轉過來看著自己。「我做錯了什麼？」

  「我們一早說好----被領養者有權隨時不提理由終止領養關係。」于淇倔強地說：「你快放開我！」

    立桓鬆開手，後退了兩步。

    于淇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便拉著楠楠和嘻嘻離去。

    楠楠不斷在哭、嘻嘻不斷在吠，現場一片混亂。

  「她們不想走。」立桓把楠楠抱在懷裡安慰：「你可不可以再考慮一下？」

  「現在不走，難道等別人來趕嗎？」于淇紅著眼睛低吼。

  「誰來趕？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希莉把事情都告訴我了。」于淇嗚咽著：「你們會復合，她會為你生孩子養寵物，你會有自己的家，再也不必領養我們了。」

  「希莉？我和她早在兩年前已斷得乾乾净净，永遠沒有復合的可能。」立桓放下楠楠，上前去的拉着于淇的手臂：「我有你們已經心滿意足……」

    于淇掙開她：「『你們』是指楠楠和嘻嘻吧？我在你心中根本可有可無！」

  「從來只有『愛屋及烏』，沒聽說過『愛烏及屋』的。」立桓大力把于淇擁進懷裡：「我愛楠楠愛嘻嘻，最大的原因當然是我愛你。」

  「你騙誰呢？」于淇掙扎著：「我才不相信。」

  「這戒指我一直帶在身上。」立桓從口袋裡掏出小絨盒，打開，裡面是一隻璀璨奪目的鑽石戒指。「你要終止領養關係我沒意見，但必須和我展開另一種關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