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36) - 雲岫

2015/09/10 09:01:57 網誌分類: 百合綻放(短篇小說集)
10 Sep

羿若夕為杭州手屈一指的花魁,艷名四播,多少公子哥兒不惜傾家求見,總是不得其門而入。聽說她不愛財,只慕才,總是擺下啞謎陣讓人傷腦筋,這到底是高雅脫俗,還是巧施妙計自抬身價?

 

 

 這天,正是題閒閣每三月一次的「花月佳期」

 

 

偌大的花廳內,不見倚紅偎綠,不見猜拳鬧酒,只見近百名尋芳客全都乖乖端在椅子上,臉上全是企盼和焦慮。

 

正橫樑上垂下了一幅十尺來長的錦緞,上面寫了斗大的二字「虫二」。

 

 

「各位公子,誰人可以猜出錦緞上兩字含意,若夕姑娘便會設宴款待。」

侍女春音清脆利落地說,大廳內不由一陣騷動。「限時一炷香。」

 

花客們為了一親香澤,都陷入了苦思當中。他們有的低首沉吟,有的皺眉踱步,有的搔破頭兒,外人不知,還以為去錯了科舉試場。

 

「這『虫二』到底是什麼意思?這麼久也想不出來,你是秀才還是蠢材?」一位錦衣大爺輕叱身旁師爺。「又說自己學富五車,吹的牛比天還大,告訴你,要是今夜讓金元那匹夫拔了頭籌,我定把你拋到西湖活活浸死。」

 

  「錢爺,這啞謎恁地古怪,這二字拼在一起,一點意思也沒有,莫不成是若夕姑娘故意刁難?」

 

 

  「我不管!總之若夕這妮兒我志在必得,要是這謎兒給別人猜中,你便買定棺材吧!」 

 

 

  「是是。」那師爺臉色發著青,額上全是泠汗。

 

 

----這滑稽可憐相,只教身旁的小廝曲雲岫看在眼裡,笑在心裡。

 

 

「虫二,虫二,虫二,這是什麼意思?是猜詩猜詞還是猜字猜物?這樣茫無邊際的教人如何猜想?」

 

 

「吃花酒也要動腦筋?歡場不是以金錢掛帥麼?是這些人附庸風雅?還是吃飽飯沒事找事?」

 

 

「大好男兒不思進取,只顧寄情風月,風月二字,真是誤盡蒼生……

 

 

「等等,什麼?風月?」驀地,雲岫腦裡靈光一閃。

 

 

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雲岫臉上不自覺地泛著微笑。

 

 

「小子,你笑什麼?」那錢爺的眼睛倒厲害。

 

 

「沒什麼。」雲岫連忙否認。

 

 

  錢爺挑眉:「你知道謎底吧?快告訴我!」

 

 

「錢爺太看得起小人了,小人當然不知道。」雲岫猛嚇一跳。

 

 

「不,你是知道的。告訴我吧,我不會虧待你!白花花的銀子,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錢爺,我真的不知道。」

 

 

「五百兩。」

 

 

「錢爺……

 

 

「一千兩。」

 

 

「我實在不……

 

 

「五千兩。」錢爺沉聲說:「小子,這些銀子足夠你花一輩子了,你別不識抬舉!」

 

 

----這真是一個雲岫連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大數目,自己每月的工錢是四兩三錢二,認真算算,要賺上一百年……

 

 

看到雲岫的沉吟,錢爺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把一大疊銀票掏出來,硬塞在雲岫手上:「小子,這是五千兩的銀票,豐記錢莊,全國通行。」

 

 

但錢爺,」 雲岫很猶疑:「我只是猜想而已,也不知對不對……

 

 

「你先說出來,猜對了有五千兩,不對也給你五十,我錢可通不會叫你白花腦筋的!」

 

 

雲岫也實在佩服他的鍥而不捨。這錢可通雖是其貌不揚,但總算豪爽利落;自己雖是猜著謎題,但總不能站出來說答案吧?要是不說出來,又怎能証實是否猜中,猜謎不揭,只怕自己今夜無法安眠了……

 

 

終於,雲岫在錢可通耳邊低語幾句----

 

「哈哈哈!若夕姑娘這謎兒到底叫錢某猜著了!」錢可通聲如洪鐘,震動了花廳內所有人。

 

 

  「錢爺,請。」春音說。

 

 

「虫二兩字,並未成形,兩者皆缺邊,若把二字加邊,便成風月,那意思即是----風月無邊,無邊風月。若夕姑娘,錢某可猜對了?」

 

 

花廳內一時成了死寂,大伙兒屏息靜氣,只待若夕姑娘親揭謎底,便知道今夜花落誰家。

 

 

「錢爺高智,若夕受教了。」小樓上傳來了若夕婉約如詩的聲音。

 

 

眾人轟然歎喟,這答案刁鑽古怪,真是聞所未聞。同時,大家也知道那錢可通雖然富甲一方,但胸無點墨,這謎題絕對是請槍猜破的。俗語說,錢可通神,他爹娘果真沒取錯名字。

 

 

就在種種不甘、妒忌、氣憤、感慨的目光注視下,錢可通躊躇滿志地給春音請進小樓去。

 

 

雲岫猜中了謎題,還賺了巨額銀兩,但銀票卻突然變得很重很重,猶如鉛鐵般,重甸甸地壓在胸懷上。

 

 

    ----曲雲岫曲雲岫,你真是財迷心竅,居然為了銀兩,親手把鮮花插在牛糞上……

 

 

 禁不住內心的忐忑不安,雲岫不由自主地走到小樓旁邊的竹林裡,踟躕徘徊起來。

 

 

 三更鼓響,小樓上華燈驟滅,卻未見錢可通下樓,他,果然在若夕香閨裡留宿。

 

 

----若夕姑娘可以為一千個理由委身於錢可通,但如果只為了自己一時貪念和好勝而受到糟塌,雲岫絕對不能原諒自己。

 

   

    和所有人一樣,雲岫把滿腔抑憤發洩在毫不相關的花草樹木上,一掌一掌地拍打在竹子上,弄得「啪啪」作響。

 

 

「竹子開罪你了?為什麼拿來出氣?」背後驀地傳來了一把熟識的聲音。

 

 

  雲岫全身一僵。

 

 

半響,回過頭去:「姑……姑娘。」

 

 

  這正是翩翩若仙的若夕。

 

 

「雲岫打擾姑娘安寢了?對不起。」雲岫吶吶的說。

 

 

「若夕見今夜月色還好,便出來散步了,想不到遇上你。」

 

 

「姑娘……不是款待錢爺麼?怎麼會……

 

 

「錢爺喝醉了,正在休息。」若夕忽然加了一句:「小樓另有專人侍枕。」

 

 

 像是被揭被了心底秘密,雲岫窘得連耳根兒也紅透了。

 

 

「對……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也不知為什麼,雲岫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再隱暪下去:「雲岫該死,一時貪心,為了銀兩作錢爺的槍手,實在對不起姑娘。」

 

 

「風月無邊,是你想出來的?」

 

 

  雲岫點點頭。

 

 

「普天之下,猜中這謎題的,還不出十人。」若夕看牢雲岫:「你真的很聰明。」

 

 

「只是亂猜亂撞而已。」雲岫把那一大疊銀票從懷裡掏出來:「這些銀票是錢爺給我的,請姑娘處置吧!」

 

 

「這是你的酬金,若夕怎麼可以收下?」

 

 

「雲岫也不能收,否則,我一輩子也不能抬起頭做人了。」雲岫認真的說。

 

 

「既然如此,」若夕說:「我們把銀票交給慈幼堂吧,那裡專門收留無父無母的孤兒,這些銀票可以讓很多孩子受惠。」

 

 

「好極!」雲岫很高興:「銀票就拜托姑娘轉交了。」

 

 

「你不會後悔麼?」

 

 

「絕不後悔。」

 

 

  若夕看著眼前人,心裡很是詫異,想不到他落泊潦倒,寄身題閒閣當小廝,卻視錢財如糞土。這樣磊落無私的胸襟,絕對不是尋常人可擁有。

 

 

她伸手接過銀票:「你既然猜中謎題,若夕應該守諾言,設宴款待。」

 

 

「只要姑娘不見怪,雲岫便心滿意足了,不敢打擾姑娘。」雲岫很不好意思。

 

 

「這是若夕的小小心意,希望你不要推辭。」若夕輕輕地說。

 

 

……雲岫恭敬不如從命。」

 

  若夕領著雲岫穿過竹林,到了另一座小樓。

 

  春俐落地安排了滿桌佳餚美酒,然後退了出去。

 

「雲岫高智,已叫人讚歎,想不到還慈悲為懷,實在難得,若夕先敬雲岫一杯。」若夕慇慇奉盞。

 

「姑娘過獎了,雲岫不敢當。」雲岫面對著醇酒美人,只覺坐立不安。

 

「今夜我們煮酒談風月。」若夕說:「不要姑娘長姑娘短了,你喚我若夕便是。」

 

「不,主僕有別,其實雲岫與姑娘同桌,已是僭越。」雲岫站了起來。「我還是出去了。」

 

「雲岫----」若夕臉色徒然一變:「你是否不屑與若夕交往,怕被這青樓女子玷辱了名聲?」

 

  雲岫不由一怔,煙花女子心底裡的自卑根深蒂固,連艷滿江南的花魁也不能例外,真教人唏噓。

 

雲岫心裡不禁泛滿了憐惜。

 

「我不是這意思。」雲岫低聲說:「對不起,是雲岫不好,我先自罰三杯,向若夕姐姐陪罪吧!」雲岫一口氣乾了三杯酒。

 

  若夕終於展露了笑靨。

 

琴棋詩畫書酒花,若夕在各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卻怎樣也想不到,身為小廝的雲岫竟也能應對自如。

 

兩人言笑晏晏,惺惺相識,真有相逢恨晚之感……

 

若夕不斷向雲岫勸酒,自己也是乾杯連連。

 

終於,若夕醉倒了,伏在桌上。

 

「若夕姐姐,你怎麼了?」雲岫走過去,輕碰她的香肩,只聽得她喃喃地說著夢囈兒。

 

「春音,春音。」雲岫呼喚了好半天,也不見來人。

 

雲岫只得扶起若夕,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半擁半抱地把她送到軟榻上。

 

觸手處,盡是溫軟和膩滑,縷縷幽香直沁入心脾,竟教雲岫也不禁魂飛魄蕩起來……

 

雲岫好不容易才把若夕安頓妥當,然後退出小樓。

 

  若夕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雲岫背影消失----想不到連詐醉這下三檻的手段也使出來了,這俏郎君居然渾然不解風情----他究是君子還是莽夫?

 

雲岫不是君子,也不是莽夫,能在美色當前而不動心,原因只有一個----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兒家。

 

半年前,雲岫拜別師門,女扮男裝,下山遊歷。

 

她途經一個小鎮,正值當地旱災,便把盤川都施捨出去了。雲岫身無分文,只好暫時在題閒閣打工。

 

當若夕知曉雲岫懂武功後,便跟老鴇說,把雲岫調作自己的私人護衛。

 

雲岫跟若夕不單談風月,還會一同到貧民區去,照料那些老弱孤苦。

 

兩人年紀相彷,志趣相投,感情也就在就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深了……

 

雲岫暗自苦惱,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告訴若夕,自己是女兒身這事實。

 

----雲岫害怕坦白後,若夕會生氣,不再理會自己;隱瞞下去吧,良心又受到責備。

 

而且,雲岫發覺自己對若夕,多了一些心思----剛一分別,心裡已想著她了。

 

雲岫縱不識人事,也知道這是不尋常的。她不知所措,開始躲避著若夕。

 

若夕很快便察覺到雲岫的異常,還以為她是生病了,或是遇到什麼心煩事,很著緊地探問雲岫。

 

看著若夕一臉關切,雲岫終於忍不住:「若夕姐姐,我……我其實是……其實是……女子。」

 

若夕不可置信地看著雲岫。

 

  「若夕姐姐----」雲岫情急,一步踏上前去。

 

 

若夕連連後退了幾步。

 

   

   雲岫紅著眼睛:「若夕姐姐,我絕對不是存心瞞騙你,請你原諒我吧!」

 

 

  …………沒有怪你,只是一時之間……

 

 

    雲岫輕聲說:「……雲岫雖是女子,但愛你慕你之心,絕不輸世間任何一位男兒。」

 

 

    若夕心緒似絮還亂,卻也硬生生壓抑下去:「……若是雲岫不嫌,我倆可以結為金蘭姐妹,彼此扶持。」

 

 

    雲岫臉色慘白。「謹遵若夕姐姐意思。」

 

 

    這夜之後,兩人雖仍是朝夕相對,但一道壁壘明顯轟立在兩者之間。

 

 

    雲岫很難過,也知道若夕心存芥蒂,左右思量,終於忍痛向若夕請辭。

 

 

    若夕淡然跟雲岫道別。

 

    目送著雲岫背影漸漸遠去,若夕眼角的淚珠終於滑落。

 

    ----若夕對雲岫豈會毫無情意?但女子相戀,離經叛道,像雲岫這麼優秀的女子,即使不找一個好男兒負托終身,也應在江湖揚名立萬,自己又怎能自私地把她留在身邊,任由明珠蒙塵?

 

    自此,雲岫在江湖闖蕩,持劍衛道。不出三年,已是譽滿江湖的少年英豪,人稱「清風劍客」。

 

    若夕一直有留意雲岫的消息,知道她的發展如日方中,心裡十分欣慰。

 

    若夕早在雲岫離開的時候,已為自己贖了身,卻依然留在題閒閣裡。她挑選客人更為嚴苛,但花魁之名,始終不墜。

 

    同樣地,雲岫也一直關注若夕的近況,每三、兩個月,也會寄來書信問候。

 

    兩人也以為,這樣子的君子之交,會一輩子維持下去……

 

    *************************

 

    杭州最近出現了一個令人髮指的採花狂徒。他不單玷辱婦女,還會在受害人前額刻上「卍」形記號,受害人不堪折辱,每每輕生。

 

    雲岫得知,披星帶月地趕赴當地,矢志為民除害。

 

    來到杭州,雲岫實在再難自持,她乘夜前往題閒閣,心裡想著,只要偷看若夕一眼便好。 

 

    竟然遇上那採花賊。

 

    看見床榻上的女子一臉血污,昏迷不醒,雲岫目呲欲裂,把那採花大盜一劍穿心。

 

雲岫在那屍體上再狠狠剌上數十劍,教人再也看不出原形。

 

雲岫跌跪在床前,抖著手,探向若夕鼻際----

 

幸好尚有氣息。

 

雲岫抱起若夕,把她安置在一間清靜的廂房裡,仔細替她清理臉上血污。

 

一滴、兩滴,火燙的眼淚落在若夕臉上,若夕悠悠轉醒----

 

  「……別哭……」若夕伸手揩拭雲岫的淚痕。

 

「若夕姐姐----

 

  「可以把鏡子給我嗎?」若夕平靜地說。

 

 

  「不,若夕姐姐,不……

 

 

  「給我鏡子!」

 

 

    雲岫忍著淚,把銅鏡遞過去。

 

 

    若夕看著鏡子裡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發一言。

 

    雲岫聲音嘶啞:「雲岫定然訪遍天下名醫,為若夕姐姐回復嬌容。」

 

    若夕緩緩地說:「若夕想淋浴更衣,你可以先出去麼?」

 

  「好。」

 

    雲岫很快便安排好浴桶熱水諸物,然後退出房間。

 

    若夕躺在浴桶裡,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

 

    ----萬幸雲岫來得及時,這身子還是清白的……

 

    ----往日的自己,尚且未敢站在雲岫身旁,現在容顏已毀,兩人更是永無可能了……

 

    ----今生有緣無份,唯有寄望來世…… 

 

    若夕浴罷,換上喜愛的白衣,再坐到鏡奩前,把額前劉海放下,遮蓋著傷口,還化了一個雅緻的淡妝。 

 

一位身姿綽約,清雅絕俗的仙子出現在雲岫眼前。

   

   雲岫怔怔地看著若夕,忍不住紅了眼睛。

 

 

    若夕吩咐侍女擺酒。

 

    此情此景,竟與當年一模一樣。

 

    兩人心裡也生出無限感慨,默默相看無語。

 

    過了好半響,若夕向雲岫舉杯:「短短三年,你已是名震江湖的清風劍客,姐姐真為你感到高興。」

 

  「這些只是虛名!」雲岫深深看著若夕:「雲岫只願從來沒有離開過若夕姐姐!」

 

  「怎麼淨說些孩子話呢?」若夕垂下眼睛:「你身懷絕技,心存俠義,當然要縱橫天下,為百姓警惡懲奸。」

 

  「在雲岫心裡----」雲岫握著若夕的玉芊:「整個天下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及若夕姐姐重要。」

 

若夕想掙開她,卻給握得更緊了。

 

若夕----」雲岫似把一切豁了出去:「我不要做你的好姐妹,我要娶你為妻,一輩子和你守在一起,永不分離。」

 

卻見若夕淒然一笑:「來生,若夕許你來生!」 

 

「來生太遠,只怕雲岫等不及了。」雲岫一手把額前劉海撥開。「雲岫容顏已損,除了若夕之外,恐怕再無人會憐惜雲岫了。」
  

  若夕看著那「卍」形記號,全身僵住。

 

「若夕,」雲岫滿臉堅定:「即使你心裡不願,雲岫也要做那強娶民女的惡人,死也不會再放開你的手!」

 

若夕噙著淚,輕輕投進雲岫懷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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