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41) - 小三

   丁瑩怎樣也想不到，自己竟成為了自己這輩子最痛恨的----小三。

    丁瑩不想給自己藉口，沒有欺騙、沒有強迫，樊澄旻一開始便開宗明義----她是有伴侶的人，她和伴侶不會分手，丁瑩硬要凑上來，死傷自負。

----對，丁瑩就是這麼犯賤。

    就像撲火燈蛾，明知是死路一條，卻又身不由己地往前衝……

樊澄旻，丁瑩命中的劫。

不，澄旻並不是什麼天香國色，正相反，她長得頗平凡，勉強可稱得上「清秀」兩字，而且長得比丁瑩還要矮小瘦弱，完全不符合丁瑩的審美標準。

----丁瑩本身長得漂亮嫵媚，過往的戀人也全是俊男美女，以澄旻的姿色，真是倒數第一名。

唯是她的一雙眼睛，深邃靈動，當她看著自己時，丁瑩一顆心便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

    事實上，丁瑩愛的，是澄旻那一身才華。

    澄旻是業餘百合小說作家，頗受讀者歡迎。

    丁瑩經朋友介紹，看了她幾篇小說，馬上便給俘虜過去。

    ----有讀者評價澄旻的作品: 「……總是給人一種冬日裡一縷斜陽的溫暖，還讓人相信有真愛的存在……」

澄旻筆下沒有壞人，沒有悲劇，她常自嘲老套、脫離現實，丁瑩卻覺得她對女孩子總有著說不出的憐惜，總是不忍心叫她們難過。

「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有憐香惜玉意。」這根本就是賈寶玉情意結。

    捱了兩個通宵，把澄旻的作品統統拜讀後，丁瑩忍不住發私訊給她，表達小讀者的仰慕之情。

    澄旻很快便回覆了。她很謙虛，完全沒有架子，和丁瑩愉快地討論著詩詞歌賦。

    ----畢竟也是唸中國文學出身的人，丁瑩勉強也能跟得上她的話題。

    不經不覺，兩人竟談了兩個多小時。

丁瑩的腦海裡不斷泛起一個個「溫文儒雅」、「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形容詞。

    她突然很想見澄旻一面，竟不怕冒昧地提出了邀請。

「你有伴侶嗎？」澄旻問：「我是有伴侶的人，不方便和單身人士單獨見面。」

丁瑩愕住，心裡冒起一絲怒氣----我像是那麼饑渴嗎？

但當她回心一想，又覺得澄旻真不愧是一個胸懷坦蕩的磊落君子。

為免引起她的不安，丁瑩說謊了：「我也是。」

「那太好了。」澄旻馬上回覆：「我很高興可以和你見面，以文會友。」

    她們約了週末喝下午茶。

    不諱言，第一眼看見澄旻，丁瑩有點失望。

    她的個子不高，短髮素顏，穿著沒一點個人特色的T恤牛仔褲，像個鄰家小妹，不像一個文藝青年，更沒有一絲作家應有的風采。

「你好，我是樊澄旻，請問是丁瑩小姐嗎？」聲音倒是清潤動聽。

丁瑩站起來跟她握握手，說：「我是丁瑩，你好。」

  她們招來侍應生，點了飲品，然後，相顧無言。

終於，澄旻輕咳了一聲：「對不起，我本身不怎麼懂得說話，又是第一次約見網友，有點緊張，你別見怪。」

「第一次見網友？」丁瑩好奇地問：「那你為什麼答應和我見面？」

「我最近思源乾枯。」澄旻吶吶地說：「想多結交新朋友，多聽她們的故事，好找點靈感。」

丁瑩給她的老實弄得有點啼笑皆非。「竟是為了找靈感？那你是沒什麼誠意和我交朋友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覺得和你談得很投契，很想進一步認識你。」

澄旻急忙說。「對不起，我總是這樣笨嘴笨舌的得罪人！」

丁瑩看她漲紅了臉，覺得她有趣極了，也不好再逗她。「我說笑而已。」

澄旻口裡說是為了找靈感，卻忙著把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

----樊澄旻，三十四歲，正職是中學教師，家裡有個快要慶祝七週年的伴侶伊娃，還有一貓一狗。

----她內向愛靜，空閒時間除了寫作便是看書，不愛逛街不擅運動。

----她這輩子只談過兩次戀愛，第一個女友和男人結了婚，她傷心了三年，然後和伊娃相遇相戀----她筆下的故事全是虛構的，所有恩怨愛恨都是想像出來，本身全部沒有經歷過……

  丁瑩受她感染，也一古腦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

  ----丁瑩，三十歲，從事室內設計，獨居。

  ----她興趣廣泛，動靜皆宜，根本沒什麼空閒時間。

----她戀愛經驗無數，年輕時和男人拍拖，後來認清楚自己的性向，便專心和女人發展。

為了圓謊，丁瑩更虛構了一個女伴露易絲出來。

----丁瑩混合了幾個前度的特點，把相戀經過加工處理，便成了一個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找一天，我們四個人約出來聚聚。」澄旻高興地說。

「好。」

接下來，她們談人生談理想談天說地，轉眼便過了下午茶時間。兩人也有意猶未盡的感覺，便轉移陣地吃晚飯。       

飯後，丁瑩提出要送澄旻回家。

其實話一出口，丁瑩自己也給嚇了一跳----自己是TBG，總是由對方送回家。但不知怎的，面對著澄旻，便不由自主地想好好照顧她。

----是她那猶如文弱書生的氣質，不自覺勾起了自己的母性保護慾嗎？

澄旻失笑：「要說送，也應該由我送你回家。但現在才九時半，就容許我偷點懶吧！」

「好。」

「再見。」

「等等----」丁瑩神差鬼使地問：「你還願意和我出來見面嗎？」

澄旻詫異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下次一同約你我的另一伴出來聚餐嗎？」

「好，再見。」

往後，她們每天也有私訊來往，漸漸地，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丁瑩把澄旻的作品翻看再翻看，忍不住聯想翩翩。

----澄旻筆下的主角都跡近完美，對父母孝順，對弟妹友愛，對朋友仗義，對愛侶忠誠，勤奮上進正直善良。

永遠的包容體諒，永遠的溫柔呵護，永遠的願意為愛奉獻所有……

----叫人恨不得化身為她筆下女主的愛侶，受她寵溺受她愛憐……

所謂「言語發自心聲，辭令寄於學問」，丁瑩深信澄旻本人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濁世清泉。

丁瑩不禁羨慕，甚至是妒忌著伊娃。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半年過去。

那天，丁瑩約澄旻出來吃晚飯。

才兩星期不見，丁瑩發現澄旻有點瘦了，神色也有些憔悴。

丁瑩忍不住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澄旻半垂下頭：「……伊娃外面有人。」

「這怎麼可能？」丁瑩猛吃一驚：「你們剛慶祝了七週年紀念，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她親口承認了。」澄旻咬著唇：「其實，我應該一早便猜到----她已有兩個月沒有回家吃晚飯，星期六、日出去，總不肯說明去幹什麼

。」

「她竟敢這樣對你？」丁瑩看著她兩眼通紅，心窩竟刺痛起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知道我應該趕快離開，可是……」澄旻的聲音輕顫：「伊娃說她還沒有想清楚，求我給她時間。」

丁瑩握著拳頭：「別聽她的！你怎能委屈自己任人挑？」

「七年。」澄旻的眼淚終於落下：「我們經歷了這麼多，我真的不捨

得……」

「當她起了異心那一刻，便不再值得你留戀。」

「她說她只是一時貪玩。」澄旻低泣：「只怪我是一個大悶蛋，沒情趣，不懂逗她開心……」

「這不是理由。」丁瑩說：「兩人相處最重要是溝通，她有什麼地方不滿意，可以直接和你說，我相信你一定會作出改善。無論如何，有外遇便是她不對。」

「誰對誰錯，我不想追究。」澄旻揩掉眼淚：「我只想她趕快立定主意，是去是留也好，不要拖拖拉拉，現在每分鐘對我來說，也是煎熬

。」

「你根本不需要等她下決定。」丁瑩說：「你自己便可以決定這段情的未來。」

  ----丁瑩順手拈來，便是澄旻其中一本小說女主的對白。

「很可笑吧？任我筆下的主角如何堅強勇敢愛恨分明，我自己卻這麼懦弱可欺。」

「你很好，值得一個好女人好好愛你。」丁瑩又說了一句對白：「說不定，她已經出發去找你了。」

澄旻強顏一笑：「謝謝。」

    回去以後，丁瑩腦海裡不時浮現著澄旻那雙帶淚的眼睛。

    為了不讓澄旻獨自在家胡思亂想，丁瑩總是找藉口約她出來。

澄旻知道丁瑩一片好心開解自己，倒也逢請必到。

    兩人幾乎隔天便見面。

澄旻也有問過丁瑩，她們來往這麼繁密，露易絲會不會不高興。

「露易絲？」丁瑩幾乎要給自己一把掌：「啊！不會不會，她本身也很忙，不管我的事。」

澄旻認真地看著她：「不管多忙也要好好溝通，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丁瑩只好點點頭。

這天，是澄旻的生日。

伊娃早一天便出差去了。

丁瑩拉著澄旻出去吃飯看戲唱卡拉OK。

丁瑩一心要澄旻盡興忘憂，硬是要跟她猜拳鬥酒。

才喝了半打啤酒，澄旻已是醉態可掬。

丁瑩把她帶回家，扶進睡房，讓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休息。

澄旻不吵不鬧，只安靜地閉上眼睛睡覺。

丁瑩端詳著她的睡顏，那微皺的眉頭，那濕潤的眼角，丁瑩只覺心裡一陣酸麻。

丁瑩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孩，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早已淪陷。

----愛她的才華學養，愛她的雅淡純淨，甚至乎，愛她的怯懦固執。

丁瑩還知道，這次一定要靠自己主動爭取。

----過往的戀愛，丁瑩都是抱著雙臂，冷眼看著追求者使出渾身解數大獻慇勤。

但今次，面對著這麼一方呆木頭，丁瑩只能拋掉那自尊那矜持，甚至，不惜乘人之危----

丁瑩把櫻唇印上澄旻的唇瓣上，纖手也伸向她的鈕扣……

丁瑩剛解開第三顆扣子，澄旻便清醒過來。「……你……你在幹什麼？」

丁瑩附在她耳邊低哦：「在愛你。」

澄旻慌忙推開丁瑩，翻身坐起來。「我們都喝醉了……」

丁瑩打斷她的話：「我很清醒。」

「我們是朋友，你怎麼……」

「我喜歡你。」丁瑩輕聲說：「想跟你在一起。」

「這怎麼可以？你我各自有伴侶……」

她的話再次給丁瑩打斷：「你的伴侶出軌，不值得你留戀。」「而我，根本沒有女友，露易絲什麼的都是我虛構出來的。」

「虛構的？」澄旻不敢置信：「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這樣說，你根本不會放下戒心和我交朋友。」

  「不可能的，不可能……」澄旻喃喃地說。

「開始時，僅是仰慕你的才華，渴望見你一面，但相處下去，」丁瑩

低聲說：「我便發現你是我一直尋找的人。」

「不可以。」澄旻大力搖著頭：「伊娃一天不告訴我她的決定，我一天也不是自由身----不是自由身，怎麼有資格和你交往？」

「你回去跟她分手，你便是自由身了。」

「不，我曾經發過誓----」澄旻緩緩地說：「只有她可以離開我，我絕對不會離開她。」

丁瑩驚愕之餘，對澄旻卻更是渴慕。

她猛一咬牙：「我不介意當小三。」

「你說什麼？」澄旻呆住。

「我說我不介意當小三，只求你讓我待在你身邊。」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好好一個女人，怎能委屈自己當小三

？」

「誰叫我愛你呢？」丁瑩緊握著澄旻的手：「為了你，我什麼也可以忍受。」

「我不值得……」

「這不是由你我來決定。」丁瑩把澄旻的手按在自己心臟上：「它自己會決定。」

「不要再說小說對白了。」澄旻掙開她的手：「小說是小說，現實是現實，你理智一點。」

「我知道現實就是現實。」丁瑩倔強地說：「現實就是我愛上了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真心回答----你喜歡我麼？」

澄旻別轉臉。

「你也喜歡我。」丁瑩把她的臉轉回來，看著她的眼睛：「你騙不了我，也騙不了自己。」

澄旻的聲音沙啞：「丁瑩，你是一個好女人，真正的緣份也許已在街角。」

「除了你，我不要其他緣份。」丁瑩固執地說：「我願意等你，不管等多久也願意。」

「丁瑩----」

丁瑩把自己埋在澄旻的懷裡，聲音小小的：「別推開我，求你了。」

澄旻的身軀禁不住輕顫起來。

這夜，澄旻沒有回家去。

第二天，丁瑩在澄旻懷裡醒來，看見她正凝視著自己，眼裡都是憐惜。

丁瑩只覺滿心甜蜜。

她輕吻澄旻的嘴角。「早安。」

「早安。」澄旻把吻印在她的額前。

「昨晚，我夢見我們行婚禮。」丁瑩忍不住告訴她。

丁瑩看見澄旻臉色微變，心裡登時一酸：「對不起。」

「不，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不應該招惹你。」

「你後悔了？」丁瑩急得抓緊澄旻的手臂。

「我只怕最終也會傷害你。」

「你現在拒絕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傷害。」丁瑩撫著她的眉：「讓我留在你身邊，我不貪心，只求你心裡一個小小的角落。」

「你別這樣……」

「我愛你----」丁瑩在澄旻耳邊呢喃：「很愛很愛……」

  過了幾天，伊娃出差回來，告訴澄旻，決定和她重修舊好。

  澄旻呆呆地看著她。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伊娃擁抱澄旻：「我以後會好好補償你。」

澄旻任由她抱著，不說話。

第二天，澄旻便向丁瑩提出分手。

丁瑩拋掉所有自尊和驕傲，哭著求她。

澄旻的防線在眼淚前轟然倒下。

自此，澄旻生活在重重的愧疚裡。

丁瑩知道這份愛對澄旻造成很大的負擔，但她真是身不由己。

----不能放手，不捨放手，丁瑩寧願躲在暗角不見天日，寧願受千夫所指，也絕不離開澄旻。

那天，伊娃找上門來。

丁瑩早預到這一天，她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受她咒罵，受她掌摑，甚至是更難堪的侮辱。

誰知，伊娃一開口便說：「給我一百萬，我把澄旻讓給你。」

丁瑩一時間呆住了，當她反應過來，馬上說：「好。」

丁瑩把股票賣掉，再問財務公司借錢，湊足了一百萬，交給伊娃。

過了兩天，澄旻來到丁瑩的家。

丁瑩見她臉色蒼白，心裡暗喜之餘，又有點心痛。

  「這個還給你。」澄旻把支票遞給丁瑩。「我代伊娃向你道歉。」

    丁瑩心裡一涼：「你怎麼會知道……」

「她的女友跑到我跟前示威。」澄旻咬緊唇：「你怎麼可以這麼傻？」

  「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你對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澄旻看著丁瑩：「對不起！」

    聽到這句話，丁瑩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為什麼說對不起？」 

    澄旻按著胸口：「它真的累了。」

  「不----」

  「我一直想四處流浪，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澄旻緊抱了丁瑩一下：「珍重。」

丁瑩的淚水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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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瑩打開信箱，拿出裡面的明信片。

----這兩年來，澄旻踏遍歐洲各地，每到一個地方，也會寄明信片給丁瑩。

  丁瑩細看這明信片，明明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心裡卻有點怪怪的感覺。

  她把它反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終於發現----這明信片是沒有郵戳的。

這時候，聲音在背後響起：「最後一張明信片，我想親手交給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