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49) - 貓之戀

2015/09/23 09:01:07 網誌分類: 百合綻放(短篇小說集)
23 Sep

 

    到大門那邊傳來鎖匙轉動的聲音,林昉言合上書本,膝上銀灰色的波斯貓「公爵」懶洋洋的「喵」了一聲,跳過一旁。

 

    昉言快步湊上前,迎接李寶兒,柔聲說:「回來了,很累了吧?」

 

    寶兒伸手摟著她的腰,把臉蛋埋在她的鎖骨窩兒,蹭了幾下,終於舒了口氣:「累死了。」

 

  「乖,先去洗澡。我給你煮點雲吞,好不好?」

 

  「好。」寶兒脫掉鞋子,直接走進浴室,她知道,昉言已為她準備好替換的衣

服。

 

    洗了一個滾燙的熱水浴,寶兒帶著粉紅水潤的肌膚來到飯廳,雙手捧起熱騰騰的碗,只覺暖意從掌心直傳到心裡去。

 

    昉言坐在一旁陪她,懷裡是另一隻混身雪白的美國短毛貓。

 

  「這是『男爵』吧?」寶兒嚥下最愛的雲吞。

 

  「這是『子爵』,『男爵』那四只小腳是灰黑色的。」昉言輕輕搔著「子爵」的小肚腩,牠舒服得像人般打著咕嚕。

 

  「哦!那就是那隻最膽小的吧?我搬來了兩星期,才見過牠兩、三次。」

 

  「是的,牠膽子小,也怕生。」

 

  「怕生?這小傢伙忘記了我才是牠的親娘吧?」寶兒眨著美麗的大眼晴:「我也知道生娘不及養娘大----我才養了牠三個月便丟給你了。」

 

  「這怎能怪你?當空中小姐的,今天到這個城市,明天到那個城市,怎麼有時間照顧牠們?」昉言的笑裡儘是包容。

 

  「這倒是真的。」寶兒口裡原諒自己,但心裡也知道這是昉言為她找藉口----這屋子裡共有五只貓,每一隻的親娘都是自己,養娘都是昉言。

 

    每個人都說寶兒像貓,連寶兒自己也覺得上輩子也許是貓,同樣的嬌嫞自我難以捉摸。那時候,追求者總送她有關貓的東西,有的,甚至送她活生生的貓兒。寶兒收下的時候笑不攏嘴,及後卻發覺自己最愛的不是貓,而是她自己----跟貓兒摟摟抱抱逗逗弄弄是可以的,但說到要照顧牠們,每天餵食梳毛換貓砂,寶兒卻真的辦不到了。 

 

    寶兒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便跑去找昉言。

 

  「那不如給我養吧!」昉言自告奮勇地接收貓兒:「你有時間便來看看牠。」

 

    ----昉言愛貓的嗎?怎麼從不聽她提起?但只要能解決麻煩事,寶兒也不再多想,馬上把「公爵」送到昉言家裡。

 

    這樣的事情,陸陸續續地發生著。就是這樣,昉言成了寶兒的私家愛護動物協會,專為她照顧貓兒。

 

    ----多笨的自己?竟然到了最後,才總算弄明白,昉言愛的,可不是貓……

 

    想到這裡,寶兒忍不住伸手握著昉言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蛋上。

 

  「怎麼了?」

 

  「我愛你。」

 

    昉言臉蛋一紅,她還不大習慣像寶兒那樣,總把愛字掛在嘴邊。

 

    寶兒心裡暗嘆了口氣,換了個男的,聽到這句話,早把自己擁進懷裡,狠狠

親上幾口。和這個比自己還要被動害羞的女人在一起,自己還要再主動一點。但一想到麻煩事還沒有解決,寶兒感到一陣洩氣。

 

    昉言對寶兒那微小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內,她反握著寶兒的手,低聲問:「誰讓你不高興了?」

 

  「他!還有誰?」想起他的嘴臉,寶兒連胃口都沒有。

 

  「不是說會跟他好好談談嗎?」

 

  「好話狠話都說盡,他卻總是反反覆覆的這麼一句----死也不要離婚。」

 

  「這也難怪,你們結了婚才剛滿兩年。」昉言心裡也替他難過。

 

  「但我已不再愛他,強留一個變了心的太太在身邊有什麼意思?」

 

  「也許,他還是很愛你吧?」

 

  「如果他愛我,那更加應該爽爽快快答應下來----他不該阻止我追求幸福。」

 

  「太苛求了吧?你現在要他放棄的是兩年的衾枕情,不是一張舊報紙,換了任何人也難以割捨。」

 

 「衾枕情?他要是有念一念這所謂的衾枕情,又怎會搭上那女人?」

 

「但……」昉言垂下眼晴:「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

 

「我也承認,我對這段婚姻是不投入,我沒有盡好太太的本份,所以我只希望他趕快在分居協議書上簽名----事情一日不辦好,我便一日寢食難安。」

 

「是我不好,讓你吃苦。」

 

「是的,都是你不好。」寶兒刁蠻地朝她的手背咬下去。

 

  昉言感到一陣輕微的剌痛,卻坦然地任著寶兒發洩----是的,要不是自己,寶兒也許不必像現在這麼糾結。

 

  「你要是早點開口,我也不致走了這麼多冤枉路。」

 

    早點開口?昉言苦笑著搖搖頭。

 

    ----那是遠古以前的事了。

 

昉言十三歲隨父母從北京移居香港,住在寶兒的隔鄰,也成了她的同班同學。

   

    昉言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懂說廣東話,後來學曉了,已養成的沉默木納卻改不掉。但不知怎的,寶兒卻最喜歡逗昉言說話。

   

    於是兩人成了好朋友----昉言各科的成績都是上上等,寶兒認識她以後,功課測驗考試全都不用擔愁。

 

    寶兒的時間都用來尋歡作樂,她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菲臘艾迪泰臣約瑟史提芬。寶兒總愛扯著昉言,把自己的羅曼史鉅細無遺地一一陳述。

 

    寶兒對昉言完全信任,沒保留一絲秘密----連第一盒驗孕棒都是央求昉言代她去買的。

 

    昉言卻在心裡守了一個大秘密,死也不敢告訴寶兒----她愛她,自第一眼開

始。

 

    昉言自己也不敢接受這現實。

 

    也有追求昉言的男孩子,昉言也強迫自己出去走走,但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

事。

 

    到了後來,她甚至跟女孩子出去,竟也發覺別扭。

 

    昉言這才知道,自己不愛男孩子,也不愛女孩子,她愛的是寶兒,不管寶兒是男還是女,自己愛的便是李寶兒。

 

    昉言從來沒有想過要告訴寶兒。

 

  「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告訴我?」寶兒鍥而不捨地追問。

 

    昉言撫著寶兒柔軟的髮絲:「我總認為只有一個好男人才配得上你。」

 

    寶兒的運氣卻一直不好,遇上的都不配她。

 

    寶兒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學校裡的運動健將,高大帥氣,但嫉忌心強得彷彿要把寶兒身邊所有的雄性都殺掉。

 

    接著是位副教授,文質斌斌,想不到卻是花心蘿蔔。

 

    再下來是位有家室的成熟男士,兩人糾纏得最久,讓寶兒傷透了心。

 

    還有那孤傲自卑的藝術家和四處留情的飛機師以及其他其他……

 

    寶兒的情史雖多,卻是一個重情的人。每一次戀愛都是全情投入,弄得遍體鱗傷。

 

    寶兒每次受了傷,便去找昉言,讓昉言陪著她大哭大醉。

 

  「那夜,為什麼又要告訴我?」

 

    嚴格來說,昉言沒有告訴過寶兒什麼,是寶兒半醉中擁著昉言,哭著問,為什麼這世上總沒有真正愛她的人。

 

昉言一時控不住心裡苦,衝動地在寶兒的額角深深印下去。

   

----寶兒往常也會偶然輕啄昉言的額角面頰嘴唇,但大家都知道這是姐妹淘間的親暱,沒什麼特別意思。

 

    但昉言這個吻卻讓寶兒驚惶不已,朦朧中像是意識到什麼,她捂著自己的前額,睜著圓圓的眼晴,不安地看著昉言。

 

……寶兒,其實我……對不起!我送你回去吧!」

 

   寶兒也知道這樣叫昉言難受,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心裡亂作一團,也不知怎樣應對才是,只好沉默著。

 

   昉言卻把寶兒的沉默當成了斷然的拒絕和否定。

 

    ----昉言不僅是傷心,而是羞愧,自覺無顏面對寶兒,像是單方面把十數年的友誼糟蹋掉。昉言內疚得透不過氣來,只好選擇逃避。

 

    這一夜,昉言眼睜睜守到第二天。回到公司,便向蕭老板申請調職新加坡當開荒牛。

 

「你肯請纓,我當然很高興,但你可要再考慮清楚?這計劃很龐大,最起碼也要三十個月時間才完成。」蕭老板好心勸昉言。

 

「我考慮得很清楚了,我想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寶兒知道你這個決定嗎?她不反對?」蕭老板也認識寶兒,知道她們的關係很密切。

 

昉言垂下眼睛:「我最快下星期可以動身。」

 

「那好吧,我會儘快安排。」

 

就是這樣,昉言帶著五頭貓離開香港。

   

    待一切安頓下來,昉言才發電郵通知寶兒。

 

    寶兒也分不清自己是驚詫生氣還是傷心,就這樣坐在電腦前,怔怔地落下淚來。

 

  「你讓我知道了,卻又偷偷溜掉,可知道我有多難過?」寶兒說起心頭恨,不禁在昉言手臂厚肉的地方再狠狠咬上一口。

 

   ----自從昉言離開後,寶兒驀地發現自己從來沒這麼茫然過,心裡一直不踏實,沒一絲安全感。以前,不管她多傷心多失意,昉言總會守在那裡,聽她傾訴,給她鼓勵,很快,寶兒便會再次站起來。但這一次,寶兒知道只能靠自己……

 

  昉言揉著痛處,卻不敢呼痛,只低低說了句:「但你結婚了。」

 

  「因為他求婚了。」

 

 

當時的寶兒徬徨虛怯疲憊,只想找雙溫暖的手,結實的肩膀,而他適時地出現了----是的,他不是特別的英俊、特別的聰明或是特別的富有,他只是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寶兒身畔。

 

    他倆馬上飛往拉斯維加斯結婚。

 

    像是報復似的,寶兒也是用電郵通知昉言自己的婚訊。

 

    收到這消息,昉言固是哭了,卻也笑了----終於,十數年的苦戀謝幕了。

 

    那時候,幸好有這幾頭貓,牠們都像是知道了昉言的傷心事,時時刻刻輪流地依偎著昉言左右,給她舔傷。

 

    寶兒的聲音帶著酸:「你不是也有了蔡醫生麼?」

 

  「不是的,我說過好幾遍了,那時候,侯爵背部長骨刺,她是牠的主診醫生,所以我們走得比較近……

 

  「哼!誰信你?」寶兒嗔說。

 

  「是真的,回港後,我跟她也沒什麼聯絡了。」昉言發著窘,她是老實人,

竟然向寶兒全盤交代了和蔡醫生的一段小插曲,讓寶兒拿著話柄,動不動便拿出來當武器。

 

 

    事實上,昉言很感激蔡醫生,除了因為她救了侯爵外,還因為她讓昉言回

復了點點自信。

 

 

   ----蔡醫生是一個很可愛的女郎,她笑的時候,露出小小的虎牙,竟然和寶兒有幾分相似,昉言看著她,總會看得入神。

 

那一夜,昉言跟蔡醫生吃晚飯。

 

「蔡醫生,我真的很感激你救了侯爵。」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蔡醫生說:「現在也很少見這麼盡心盡力照顧寵物的主人了----你真的把它們當孩子吧?」

 

昉言微笑:「這全是朋友讓我代為照顧的,不能有什麼閃失。」

 

「朋友?」蔡醫生輕聲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吧?」

 

「是的,很重要。」昉言心窩一陣發麻,忍不住吐露心聲:「……她已經結婚了。」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但蔡醫生卻聽明白了:「你……你還在等她麼?」

 

 

「不,我只是……」昉言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

 

 

「昉言,你是個很優秀的人,值得讓人好好珍惜和愛護。」蔡醫生很直接了當:「我很願意當這個人。」

 

 

「我……」昉言有點失措,想不到她會表白:「我很榮幸,可是

……

 

「我知道你對感情很執著,不是這麼容易便接受別人,不要緊,我可以等。」

 

「我總是要回香港的。」

 

「這不是問題,我也可以到香港開診所。」

 

蔡醫生不斷約會昉言,百折不撓。

   

    昉言心裡感動之餘,也不禁偷問自己:「蔡醫生漂亮成熟大方善解人意,對自己也很包容和珍視。為什麼不是她?」

 

  

    答案其實就在昉言心裡----彷彿,寶兒便是昉言心頭那最後一塊砌圖,只是她,只有她,才能填滿昉言心裡那片空白。其他的,不管顏色多漂亮,形狀多優美,不行,就是不行。

 

 

到了後來,蔡醫生也終算明白過來,不得不黯然而退。

 

   昉言的公司在新加坡已上軌道,她給調回香港。

 

    昉言猶疑了好久,也受到老同學江迦藍的鼓勵,才總算有勇氣約寶兒出來聚舊。

 

一別三年,昉言看著寶兒略嫌尖削的俏臉,心裡酸得直想落淚。

 

「寶兒,你好嗎?」

 

「還不錯。你呢?」

 

「我也很好,你……先生好嗎?」昉言一向不善辭令。

 

「我們不要說他好嗎?」

 

「五隻貓兒也過得很不錯,但因年紀都有點大了,難免有點小毛病。」昉言努力找話題:「你什麼時候有空,可以到我家看看牠們。」

 

「我會去看牠們的。」寶兒有點急躁:「聽迦藍說,你已回來了快兩個月,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昉言拿著咖啡杯的手抖了一下:「對不起,是我忙昏了。」

 

寶兒蹩著眉頭,不讓昉言敷衍過去:「蕭老板說那計劃半年前已差不多完成,你怎麼不早點回來?是誰叫你留連忘返了?」

 

「我要等接手人熟悉各項細節才可以放手。」昉言連忙解釋,雖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解釋。

 

寶兒低聲問:「這些年來,你身邊可有人?」

 

昉言不敢看寶兒:「我……我習慣了一個人過日子。」

 

寶兒笑笑,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裡都是苦水。

   

    本以為事過了,便情遷了,寶兒卻想不到,當自己再次看見昉言,才真正弄

明白,這三年來,自己總是悵惘頹然懨懨無緒的原因。

 

 

----這一切會不會太遲了?林昉言心裡還有李寶兒嗎?兩人走在一起,合

適麼?

 

千思萬緒在心裡縈繞盤旋,終於,寶兒忍不住了,半夜跑到昉言家裡去。

 

「昉言----」寶兒看著眼前的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眼淚便掉了下來。

  

    昉言當然嚇了一跳,卻直覺認為一定是寶兒的丈夫叫她受委屈。

 

 

「寶兒,別哭別哭!」「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慢慢告訴我!」「是他嗎?是他待你不好麼?還是你們吵架了?不要緊的,事情總有解決的方法……

 

 

聽到昉言溫柔地慰解自己,寶兒哭得更兇了。

 

 

----的確,他是有外遇了,她半年前便已知道。這婚姻算是失敗了,寶兒心裡卻明白,這斷斷不能只責怪他。

 

 

此情此景,竟跟三年前那一夜幾乎一模一樣,昉言的心在慄動,死也不敢再看寶兒,看起來就像是無動於衷。

 

   

    當時,也不知那來的勇氣,寶兒抬著淚眼問昉言:「你心裡還有我麼?」

   

    昉言震驚了,一時不懂反應。

 

   

    寶兒擦擦淚,站起來。

 

    昉言猛然拉著她的手……

 

  「你把那天的話再說一遍。」寶兒說。

 

    昉言的臉又是一熱:「你都知道了,還要我說麼?」

 

  「就是要你親口說,最少每天一遍。」

 

   昉言帶著靦腆,輕輕的說:「我心裡只有你,從前現在將來一輩子也只有你。」

 

    寶兒瞇著眼睛笑了。

 

   這時候,那長著虎紋的緬因貓跳上餐桌,用尾巴撩撥寶兒的手,寶兒伸手去撫摸牠,牠竄走了。

 

過了一會,牠跳到寶兒手邊,輕蹭起來。寶兒再伸手,牠又逃。

 

不一會,牠又走過來。這次,寶兒放開手了,牠卻倚偎著寶兒,一下又一下的舔著她的掌心。

  

  「伯爵的性子最難以捉摸了。」寶兒嬌嚷:「這性子,究竟像誰呢?」

  

    昉言點著頭,想笑了,卻又不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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