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2)

2015/10/30 09:07:39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30 Oct

 

星寒隱約也知道蝶兒對自己不只是一般的好,她心裡欣喜之餘,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以前和林菁同班時,林菁對自己也是慇慇照顧,相信這不過是姐妹淘間的互相提攜罷了。

 

 

事實上,星寒的人緣真的很好,在戲班裡,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不計較,肯吃虧,別人讓她揹包袱、搬箱子、修理小首飾什麼的,她都沒說半句不。按道理,星寒是班中的小武,這些雜務用不著她來做,但只要那些人說兩句辛苦,她就馬上把別人的工夫都扛下來。

 

蝶兒很看不過去,她常向星寒抱怨,星寒總是笑笑便算。

 

蝶兒覺得,這全因為別人都當星寒是一個人,好欺負,她決心要讓別人知道,星寒身邊有自己。只要有她玉蝶兒在,就沒有人可以混水摸魚。

 

 

----可以欺負星寒的,就只有她自己一個。

 

那天,戲班來到一處鄉村演出。鄉主會把她們安置在一間丟空了很久,有點陰森的大宅裡。聽戲班前輩說,鄉下人認為戲班有煞氣,總愛安排她們住在鬧鬼的屋子裡,說是可以為他們驅邪趕鬼。

 

蝶兒問星寒相不相信這世上有鬼。星寒說相信,但不害怕,因為她沒有做過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蝶兒不由失笑,星寒這個人,沒唸過什麼書,但滿腦子都是忠孝仁義,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戲曲世界裡走出來的,教人又好氣又好笑。

 

蝶兒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鬼,就是有,她也不怕。

 

……星寒,我很害怕,你不要走。」蝶兒顫聲道。

 

「我已坐在這裡大半晚了,鬼影也沒一隻,你安心睡吧!我回房睡覺了。」

 

「要是你一走,鬼便來了,那怎麼辦?」

 

「你說這房有鬼,不如我跟你交換好了,要是真有鬼來,也不會把你嚇壞。」

 

「鬼是神通廣大的,我躲到那裡還不是一樣?你留在我身邊,人氣旺盛,它們才不敢出來作怪啊!」

 

星寒很為難:「但是……」她天未亮便起來練功,又是趕路,又是登台,已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蝶兒摔開星寒的手:「好,你走吧,真是有鬼把我拉走,看你良心怎麼過得去?」

 

那麼……我在這裡守著,你睡吧。」

 

蝶兒看著這呆木頭,真是拿她沒辦法。「你不用睡覺麼?明早還要起來練功呢!」

 

「偶然熬一熬夜,沒關係的。」

 

蝶兒垂下頭:「不如大家擠一擠……

 

「我的鼻息很大呢!只怕吵得你睡不安寧。」星寒道。

 

蝶兒沒有再說話,也不敢再看星寒,只伸手拉了她一下。

 

在那小小的床上,兩人不得不擠在一塊。

 

蝶兒許是累透了,不消半刻,便響起了輕輕的鼻息,一翻身,便偎貼在星寒的懷裡。雖同是女孩子,星寒也不免有著三分尷尬,她一動也不敢動。但眼皮兒越來越重,不知不覺間,也墜進了黑甜鄉裡去……

 

第二天,蝶兒睡過頭了。其實,星寒清早已醒來,只是不想弄醒蝶兒,只好眼睜睜的等她醒來。

 

結果是,每一個人都看見星寒從蝶兒的房間裡走出來。

 

----以後的事情便變得簡單多了。

 

「星寒,請你替我把這幾件首飾修一修,我今晚要用。」班中前輩胡麗跟星寒道。

 

還不待星寒開口,蝶兒便攔在當中:「星寒沒有空,她要陪我去買東西。」

 

修幾件小東西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不行不行,星寒今天練功已很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不可再做這些費神的功夫。」

 

「星寒,你自己說說看。」

 

「星寒,我們快走吧,店鋪要關門了。」

 

蝶兒率性得猶如小孩子,整天整夜膩在星寒身畔左右,口裡總是星寒這樣星寒那樣的。她們一起練功,一起吃飯,一起演出,一起睡覺,幾乎是無時無刻地廝守在一起。

 

戲班姐妹們看在眼裡,不免常常取笑。但蝶兒總是大大方方的不以為悍,星寒也只好傻兮兮的由她們去了。

 

其實,星寒心裡也開始明白,兩人的情誼與一般紅船姐妹,是有點不同了。但真要她說清楚不同的地方,她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大伙兒拉箱到獅城開演,竟遇上了賊寇洗劫。

 

當時蝶兒正在台上演出,突然一陣很刺耳的哨子聲穿破了鑼鼓,接著是一連串放鞭炮似的巨響。有人大聲吆喝,有人哭叫、有人呻吟,大家都亂成一團,人推人,人踏人,情況很是混亂。

 

 

蝶兒被嚇得雙腳發軟,只呆站著,也不懂逃命。

 

「蝶兒。」星寒不知從那裡衝出來,一把抱著蝶兒,死命把她擁到後台的箱位去。

 

蝶兒的腦裡一片空白,呆呆的看著星寒打開一個大衣箱,取出裡面的東西,然後把蝶兒扶進去。「你躲在這裡,千萬別出聲。」

 

蝶兒驀地清醒過來,一把拉著她:「你要到那裡去?要躲一起躲。」蝶兒跳了出來,把箱子關好,把星寒拉到暗角處。

 

她倆緊緊擁在一起,雙手緊握著,身上全是冷汗。

 

不一會,只聽得腳步聲傳來。有人進來了箱位,打開了衣箱,發現沒有人,氣得踢了它兩腳。然後又有人進來,兩人登時扭打作一團。突然,砰的一聲,把所有人都震住。

 

一個年青軍人把她們從暗角裡扶出來。

 

原來有數名軍人正在附近巡邏,接報這裡有賊,馬上趕了過來,最後把賊人一網成擒。

 

戲班的人全部平安無事,只有兩、三人在逃命時跌倒,擦傷了手腳。

 

班主請那班軍人吃慰勞宴。

 

大家互相介紹了,救星寒和蝶兒的那位年輕軍人叫關志剛。

 

星寒道:「關先生,幸好你及時趕到,救了我和蝶兒,你大恩大德……

 

蝶兒搶著道:「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她頓了一頓:「敬你一杯。喂,你總不會以為是以身相許吧?」

 

「蝶兒,別胡鬧了。」星寒拉拉她的衣袖。

 

這是我們的職責,兩位不用客氣。」關志剛道。

 

「救命恩人,先飲為敬。」蝶兒仰頭乾了杯。

 

關志剛帶點靦腆的,也乾了杯。

 

大伙兒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倒是賓主盡歡。

 

誰知道,散席後,班主卻宣佈要解散戲班。原來這次遇賊,雖說是有驚無險,但大家已飽受驚嚇,班主寧願提前散班回鄉。

 

這對星寒和蝶兒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

 

本來,她們都是走江湖的人,早就習慣了散聚。而且,再過兩個月,班約期滿,星寒要回廣州,蝶兒也要回海防。但現在突如其來的,說三天後便要分別,她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蝶兒強忍著,一回到房,關上門,便「嘩」的一聲哭了出來。

 

「蝶兒,」星寒慌了手腳:「別哭別哭……」。

 

「大後天便要分開了,你……你將來還會記得我麼?」

 

「我怎會忘記你?我們只是暫時分開,很快便會再聚。」星寒也是強忍著心裡的難過。

 

「你騙我……

 

「不,只要我們加倍努力,搏得班主賞識,我們便可以組班重聚。」

 

「紅老倌當然可以自訂合作班底。」蝶兒抬著淚眼:「那好,就看我們誰能最先『擔正』,然後要求班主訂人。」

 

「一言為定。」星寒替她揩掉眼淚:「快別哭了。」

 

蝶兒想了一下:「我不在你身邊,你可不能任人家欺負。」

 

「知道了。」

 

「也不能對別人像對我這麼好。」

 

「當然了。」

 

「寫信給我。」

 

「每半個月一封。」星寒低聲道:「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擔

心。」

 

星寒和蝶兒道別了,江湖賣藝人,聚與散由來都是從天,不從願。

 

不知道星寒的爸爸如何得知了戲班遇賊的驚險事,竟下了大令不准星寒繼續接班做戲,說寧願一家人,清茶淡飯,也遠勝過她飄泊冒險。

 

星寒知道爸爸是為了自己好,但要她放棄演戲,等於要她放棄理想、目標和希望。過往所流的汗、受的傷、吃的苦,全部一筆勾銷,這又教星寒如何甘心?

 

星寒實在想不出辦法了,只好向大師傅溫媚求救。

 

「媚姐,」星寒的爸爸看見溫媚,還未待她開口,便先發制人:「如果是為了日初接班的事,那不用多說,我已經決定了。」

 

 

溫媚卻好整以暇:「我不過是來跟你說幾句話,說完便走,絕不囉囌!」

 

 

「我十六歲入戲行,廿七歲當正印;我師妹王侶比我高一截,也捱了八、九年才出頭;星寒今年十九未足,已擔任小武,她將來的成就有誰可預計?」

 

 

「星寒不做戲,還可以做什麼?種菜?還是女佣?一家六、七口的擔子可不輕鬆,你究竟要她去偷,還是去搶?」

 

 

「說實在,你不過是擔心她跑碼頭危險罷了,除了落鄉班外,還有天台班、戲院班等,你不叫星寒走埠,只接本巿公司班,那不是一樣可以留她在身邊,免你牽掛嗎?」

 

 

溫媚聊聊數語,句句中的,星寒的爸爸終於被說服了。

 

 

----要是沒有溫媚為星寒說項,她下半生的故事必然得從新改寫。

 

 

沒多久,星寒便接了一家天台班。那班主很看重她,為她在宣傳上花了很多工夫,宋星寒這名字漸多本地戲迷認識。

 

 

林菁與星寒雖然不同班,卻也定時相約見面。星寒每次看見林菁,都是滿心歡喜的,但這次卻是一臉愁容。林菁最看不得星寒縐眉,便開門見山地問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禁不住林菁再三追問,星寒便把心中的擔煩事告訴她。

 

 

「什麼?伯母擅作主張,替你接了新班當文武生?」林菁聽了也不禁一怔。

 

 

星寒心裡憂煩得要死:「媽媽連人家的訂金也收下了,名字也交了去宣傳,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入行才五年許,居然已搏得班主擢升為文武生,做姐姐的真替你高興。」

 

「菁姐,我這兩三道功夫,當二幫三幫才僅僅勉強應付過去,現在居然要當一班主帥,豈不是叫我丟人現眼?」

 

 

「『人望高處』,難道你打算一輩子當別人副車?年青人,拍拍胸膛便往前衝了,我林菁全力支持你!」

 

 

雖然林菁給星寒絕大鼓勵,但她仍是緊鎖著眉心:「就算我肯硬著頭皮上台,也總不能兩手空空便學人掛頭牌吧?」

 

 

「原來你是擔心沒有私伙充撐場面,怕人家笑話!」林菁伸手點點星寒的額角:「這有什麼好煩惱的?馬上添置些現成的戲服還不簡單?」

 

 

林菁見星寒垂頭不語,馬上便明白過來:「愁錢了?不用擔心,我這裡有……

 

 

星寒猛然打斷她的話:「我知道菁姐待我好,但我絕不能花你的錢!」

 

林菁苦笑了:「傻瓜,林菁可沒有本領讓你花我的錢,借給你罷了,還要跟你算利息呢!」

 

「但……

 

「別再囉囉囌囌了,太陽都快要下山,我們還是快到『狀元坊』去吧!」

 

  也不管星寒如何推辭,林菁硬把星寒扯到狀元坊去,為她置衣箱辦戲服,什麼衣飾鞋襪,裡裡外外都準備週全了。

 

星寒知道這麼一來,大慨已把林菁的積蓄都掏空了。人情債,人情債,星寒明白,即使他日能把錢債還清,這人情債是怎樣也算不清,還不完的。

 

 

終於,星寒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掛頭牌擔任文武生。

 

這段日子裡,林菁一直伴在星寒身邊,給她打點行裝細軟。每當星寒上台演出,她也必在「虎渡門」細看,提點星寒要改善的地方。

 

星寒心裡暗自起誓,他日一定要成為一位出色的文武生,絕不能枉費林菁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

 

那時候,星寒白天操曲練功,晚上登台演出,閒來也只愛往別的戲班看戲。有一次,星寒終於欣賞到當時得令的金牌文武生「名清揚」的精彩演出,馬上便給那正宗的台風醉到了。說到底,星寒的師派根源是由丑生擔任文武生,風格帶有濃厚詼諧性,始終並非正正當當的作風,星寒心底裡一直希望有所改變。

 

於是每晚演罷散場,星寒便飛車往名清揚表演的戲院「打戲釘」偷師。雖然每次只有一小時左右的觀摩,但日子久了,星寒的步法身型唱做工夫也漸漸蛻變了,進入了另外一個境界,到了後來,竟還搏得了「女名清揚」的稱號。

 

但不管多忙碌,星寒每半個月也會寫信給蝶兒,告訴她工作情況、生活點滴。

 

----要待離別了,星寒才真正認清楚,自己跟蝶兒之間,絕對不只是姐妹感情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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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蝶兒也被擢升為二幫花旦了。

 

蝶兒隨著師姐妹們回到海防後,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貪玩貪睡,每朝勤力練功,每夜用心演出。辛苦時,蝶兒也想過放棄。但每當她想起星寒----以星寒的努力,她一定會大紅大紫。星寒一定會信守她的承諾,要求班主邀自己做拍檔。如果自己不爭氣,沒有相當的造詣,最終只會讓星寒丟臉。

 

 

然後有一晚,關志剛來到後台探班。

 

「救命恩人,你怎會在這裡的?」蝶兒含笑問道。

 

「我來陪媽媽看戲。」關志剛道。

 

「這就對了,你這種新派人怎會看大戲?這都是老一輩的人看的。」

 

「不,我自小也愛看戲。」關志剛道:「我看你也演得很好。」

 

「我?差遠了,還要多磨練,才能成為正印花旦。」

 

「你想當正印麼?」關志剛問道。

 

「你這問題好笨,有誰不想當主角?那有多威風?不過,我不單要當正印,還要當宋星寒的正印花旦。」

 

「宋星寒?她在哪?」

 

「她現在廣州。」蝶兒心裡不禁一黯,但又馬上抬起頭來:「我們很快便可再見了。」

 

關志剛點點頭:「我們去吃宵夜好嗎?」

 

蝶兒搖頭:「不了,太晚了,謝謝。」

 

「那明天,我來找你吃茶好麼?」

 

「我每天也要練功和排戲,晚上還要登台,時間都不夠用呢!」

 

蝶兒可以不答應跟關志剛出去,但不能阻止他每晚來捧場,還不間斷地送她花牌。

 

 

過了三個月,蝶兒終於也跟他出去走走。

 

關志剛雖是本地豪門少爺,又是當軍的,但人很斯文有禮,對蝶兒也很尊重。

 

兩人一起不乏話題,相處也挺愉快。

 

又過了半年。那一天,關志剛問道:「蝶兒,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你?敦厚大方,正直可靠。嗯?為什麼要我稱讚你?」

 

「我的意思是,你會考慮我麼?」

 

「考慮什麼?」

 

……考慮嫁給我。」

 

「你是開玩笑吧?」蝶兒怪叫了一下:「關志剛少爺是什麼身份?怎麼可以娶個戲子做太太?」

 

「我對你是很認真的。」

 

「世伯伯母是不會接受我的,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們做朋友不是挺好麼?」

 

「爹媽那方面我會想辦法,最重要的是你心裡想什麼。」

 

「對不起,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要當正印花旦,在達到這目標之前,我不會想其他的,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了。」

 

關志剛動員關家在海防的勢力替蝶兒製造聲勢,扶植她成為矚目新星;更讓人開了新戲班「玉朝凰」,禮聘蝶兒做當家花旦。甚至,把星寒從廣州請來,當蝶兒的拍檔。

 

蝶兒和星寒分別已有一年多,雖然星寒每半個月也會給蝶兒寫信,但當蝶兒看見星寒時,第一個反應,還是哭了出來。

 

蝶兒,你怎麼還是這樣愛哭呢?」星寒摸摸蝶兒的頭髮。

 

「星寒……」蝶兒緊握著星寒的手,只覺以往所吃的苦已得到補償。

 

「想不到你這麼快便當了正印花旦,我真為你感到驕傲。」星寒道。

 

「這都是別人捧的場,我還未夠火喉呢!」

 

「你真是成熟多了,我也要加倍努力才是,總不能讓你丟臉!」

 

事實上,星寒挾著「女名清揚」的銜頭登場,很受觀眾歡迎。大家都稱讚她扮相清俊,行藏灑脫。許是出身小武,她的唱做唸打儘是颯爽明快,即使做文場戲,也是「文戲武做」,或演書生或演儒將,也別具凜凜英姿。

 

 

蝶兒在星寒的眼裡也變多了。分別年餘,只見她出落得更是漂亮動人,一雙秋瞳隱含情意,舉手投足都是柔媚,演技更是大大的進步了,與星寒做生旦對手戲,竟有著意想不到的迫真合拍。

 

 

但在舞台下,她們卻明顯的生份了。

 

星寒覺得這是自然不過的事----兩人多長一歲,閱歷多了,身邊人事也複雜了,說什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擠著吃擠著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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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30 17:44:30 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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