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3)

2015/11/02 09:05:37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02 Nov

 

蝶兒心裡卻明白,什麼理由都是假的,兩人之間最大的阻隔,叫關志剛。

 

蝶兒知道關志剛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他不單竭力讓她達成心願,還為了能留在海防,放棄升職調任的機會;最重要的是,他居然真的說服了他父母,同意他們的婚事,只要求她結婚後洗盡鉛華,不再粉墨登場。

……志剛待你這麼好,只要你嫁了他,我們一家子都安樂了……

 

……你還等什麼?女孩子始終也是要嫁人的……

 

……他要的不是我,要是我,我飛上去嫁給他……

 

蝶兒彷彿已沒有不嫁給關志剛的理由。

 

----不,還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星寒。

 

以前在落鄉班,蝶兒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偎傍著星寒,對兩者之間的情誼,想法仍是很模糊的。現在,蝶兒對感情事慢慢開竅了,清楚知道星寒在自己心裡,是佔著一個什麼的位置----這位置,實在是比關志剛高出很多很多。

 

但即使那位置是高到天上去了,又有什麼用?星寒和自己一樣,是女兒家,兩人又怎可以相依相守一輩子?自己也好,星寒也好,始終也是要結婚生子的,這是每一個女孩子一生裡必走的路。

 

毫無疑問,關志剛絕對是一個好歸宿,自己要是放棄了他,終會後悔。但星寒……

 

反反覆覆的,蝶兒始終定不下心來。

 

關志剛縱然心裡焦急,也不肯催迫蝶兒,他確實是個好人。

 

星寒呢?說不出是真痴還是假傻,遲鈍得直叫人難過。她甚至和關志剛也成了好朋友,三個人常在空閒時吃喝玩樂。

 

這樣子拖拖拉拉的,又過了半年。

 

那天,班主通知蝶兒,星寒決定不再續班約了。

 

蝶兒跑去問星寒:「這是真的麼?」

 

「是的,我想回廣州去。」星寒囁嚅的道。

 

「為什麼?」蝶兒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廣州才是粵劇的老家,星寒在那邊發展,絕對會比海防這小地方更有作為。為了自己,她已耽誤了好些光蔭。

 

「我來這裡已經半年多了,家裡人常寫信催我回去,我自己也很想念他們。」

 

「那我呢?你回去了,難道不會想念我麼?」

 

「我當然會想念你。」星寒遲疑著:「蝶兒,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廣州好麼?

 

「不,我不去。」蝶兒斬釘截鐵地道:「我在這裡的發展正順,到廣州卻要從頭開始,莫說是正印,只怕連二幫也做不了,要做回三幫花。」

 

「不會的,」星寒急道:「就算不能馬上擔正,只要肯努力,一定會有班主賞識……

 

蝶兒打斷星寒的話:「我在這裡已有人賞識了,何必捨近圖遠?」

 

「你不願意到廣州,是因為志剛吧?」星寒輕輕地問道。

 

----也許星寒是遲鈍了一點,卻不是瞎子和聾子,關志剛待蝶兒的好,根本全海防都知道,她又怎會不清楚?這半年來,星寒的日子也不好過。

蝶兒有點不可置信的看著星寒----原來,她一直知道……

 

「志剛是個好男子,有他照顧你,我也放心了。」

 

  ----這確實是星寒的真心話,而真心話卻總是傷人的,這包括了言者和聽者。

 

「是的,他很好,你放心走吧。」蝶兒憤怒了,這就是星寒的想法了麼?她究竟當自己是什麼?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星寒低下頭,沒有再說話了。

 

蝶兒咬咬唇,然後拂袖而去。

 

過了幾天,星寒回廣州去。蝶兒來送行,儘管一臉木然,但那雙紅腫的眼皮卻瞞不了人。

 

----蝶兒本來已打定主意不來送行,但心裡實在是捨不得,掙扎再三,還是來了。

 

  「蝶兒,你要好好保重。」

 

    蝶兒呆著臉,點點頭。

  

    星寒想她還是在生氣,也無可奈何,只好強忍著心裡的難過,邁開步子走。

  ……你還會寫信給我麼?」蝶兒追上來。

 

    星寒轉過身,看見蝶兒那通紅的眼睛,心痛得有點麻了:「如果你還想收信的話。」

 

    蝶兒的眼淚終於落下了:「……我還是……想知道你的事。」

 

  「蝶兒----」星寒把她輕擁進懷裡:「我會給你寫信,直到你不要再看那天。」

 

    回到廣州,星寒才知道,林菁因嚴重的腰傷,已不能再踏台板。

 

「菁姐,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星寒難過極了。

 

「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能做戲便不做了。」林菁淡淡的道:「告訴你,你又可以怎樣做?空叫你心裡不安。」

 

「菁姐,好聽的話兒,星寒不懂說。」星寒看著林菁的眼睛:「總之,姐妹倆以後守在一起,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好不好?」

 

林菁低吼了一句:「你不必可憐我。」

 

「不是可憐你,是倚靠你。」星寒緊執著她的手:「以後,星寒全仗菁姐照顧了。」

林菁轉過身去,她是硬性子,實在不願意讓星寒看見她的眼淚。

 

從那時候開始,林菁便當上了星寒的「衣箱」和管家,把星寒的班事家事也打點得妥妥當當。

 

也許是因為在外地掙得了好名聲,廣州的班主紛紛邀星寒加盟。星寒結識了專門負責拉攏生旦組班的班政家顧學勤,和他十分投緣。

 

「星寒,台金數目有譜兒,加入那一班還不是一樣?我在想,你始終是新近冒起,首本戲有限,不如向班主要求,送你全套劇本,好添將來跑碼頭的本錢。」

 

----星寒當然知道,除了提綱戲外,正本戲都是由主角們決定劇目,還要提供劇本給其他演員,行內稱為「交戲」,所以劇本對藝人來說,正正是跑碼頭的本錢。

 

「他……們會答應麼?」星寒吶吶的問。

 

「你現在當紅當旺,要的就是天邊月,也有人願意為你取下來。」顧學勤道:「見風自然要駛盡理,否則,沒風時,還有誰理你?」

 

「那全仗勤哥安排了。」

 

在顧學勤的引線下,星寒加入了戲班「花日紅」,除了賺得豐厚的酬金外,黃班主也按照約定,送她新撰的劇本。

 

後來不知怎的,班中小生嚴丹和花旦柳霜霜得知這項安排,照樣向黃班主要求劇本。

 

……說到底,霜姐是堂堂正印,我也是小生,為什麼宋星寒可以取走劇本,我們卻不能?」嚴丹道。

 

「星寒的劇本,是在加入花日紅前訂明的條件,你們事前沒說明,這當然不能了。」黃班主道。

 

「你這是厚此薄彼!」柳霜霜道。「劇本是小,面子是大,給那小傢伙比下去,傳了出去,我和嚴丹的臉還可以往那裡放?」

 

「這是原則問題,」黃班主道:「如果每個人都跑來我跟前要劇本,花日紅還可以混下去麼?」

「這我不管,」嚴丹道:「要是你不給我們劇本,我們便不做了,你叫帳房算工錢吧!」

「丹姐、霜姐,有話好說。」星寒連忙道:「這劇本星寒不要了,你們取去吧!」

「星寒,這事你不要管。」黃班主氣憤的道:「別以為你們這樣便可以威脅我,我寧願散班也不任你們放肆!」

「班主,花日紅絕不能因星寒而散班的。」星寒急道。

 

「散班便散班!」柳霜霜狠聲道:「宋星寒,你別得意,我就是訴諸『八和』,也要取回公道。」

 

嚴丹和柳霜霜到八和會館投訴,說星寒壞了規矩,要求她的師父們出面,讓星寒公開道歉。

 

「星寒,這是什麼一回事?」溫媚問道。

 

「都是星寒的錯,大師父二師父,對不起。」星寒愧疚得快要哭出來了。

 

「這不關星寒的事,」顧學勤道:「全是顧學勤的餿主意而已。」

 

王侶卻在那邊哈哈大笑。

 

「你在笑什麼?星寒闖禍了,你這做師父的,不替她想辦法,還在這裡好沒正經的!」

 

「向班主要求劇本?這孩子真是異想天開,但居然又有這麼笨的班主肯答應,你說好不好笑?」王侶道。

 

「黃班主不是笨,是求才若渴。」溫媚道。

 

「對,這些你知道我知道黃班主知道,那根本就是嚴丹和柳霜霜兩人在無事生非。」王侶道:「動不動便嚷散班,沒一點道義。」

 

「但無論如何,她們既然投訴於八和,我們也要好好處理,否則,影響了星寒的名聲便糟透了。」溫媚道。

 

「公道自在人心。星寒根本沒做錯,怕什麼?」王侶道。

 

「你真愛自說自話,」溫媚沒好氣般道:「讓我告訴你,公道不在人心,而在人言,人言可畏,總之,我們等會到八和交代去,你小心應對,別讓嚴柳兩人拿著話柄,說我倆縱徒橫行。」

 

「好了好了,總之,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王侶道。

 

幸有兩位師父代星寒辯白,又有黃班主和顧學勤作証,八和會館的老前輩們才總算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沒有處分星寒。

 

本著「以和為貴」,師父們也讓星寒在酒樓擺了酒席,向嚴、柳兩位前輩陪罪。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

 

自此以後,所有接班合約等事,星寒全部交由師父們斟度安排。

 

師父們為星寒的前途著想,為她接的都是巨型班、鑽石班,她的發展可算是一帆風順。

 

遠在海防的蝶兒,卻憔悴了。

 

她在想念星寒,每分每刻,台上台下,蝶兒的腦海裡也是星寒的影子,整個人像是給抽掉了魂頭。

看著蝶兒的失魂落魄,關志剛終於明白了,這女子為什麼遲遲不肯嫁給自己。

----自己的情敵居然是一個女孩子?這真是一件荒謬得叫人發笑的事。可是,當關志剛想深一層,卻發覺自己完全笑不出來----一個女子怎麼和一個男子相比?正如一個蘋果怎能和一個西瓜相比?就是因為不能相比,那蝶兒還猶疑什麼?還躊躇什麼?這還不正正說明了星寒在蝶兒心裡的份量……

關志剛不敢再想下去,他害怕再想下去,自己會瘋掉。

 

但到了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了----

 

你心裡想她,便跑去找她,別獃在這裡,折磨自己,折磨我。」

 

蝶兒呆呆的看著他。

 

「你不跟她走,不是因為已經選擇了我麼?」關志剛的聲音低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他道:「你和她,是沒有將來的,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嫁給我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我發誓一輩子也會待你好。」

 

終於,蝶兒開口了:「我想當正印花旦。」

 

「又是這一句,兩年前你已經這樣說了,現在你不已是玉朝凰的當家花旦麼?」

 

「我這個花旦是你們關家用錢捧出來的,我要當一個貨真價實的正印。」蝶兒咬咬牙:「我要到廣州去,憑自己的實力,當上宋星寒的正印。」

 

「我不能無了期的等下去。」關志剛抓著自己的頭髮。

 

蝶兒當然知道,就是他願意等,關家老爺奶奶也不會答應。

 

「給我一年時間,無論如何,我一定回來。」

 

「不能確定的事,你不要答應。」關志剛沉聲道:「我不能再讓老人家失望了。」

 

「一年後我回來,便修心養性的當關志剛的好妻子。」

 

蝶兒當天就收拾行李到廣州去。

 

----蝶兒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很自私很任性,最終,也免不了傷害這三個人,但實在是控制不了自己。

 

星寒在台上演出,無意間瞥見台下有一熟識的身影,但一轉眼,又不見了,只好暗笑自己胡思亂想。

 

回到後台,「星寒。」她還未定過神來,懷裡已多了一個香軟軟的嬌軀。

 

「蝶兒,你怎麼來了?」星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念你,便來了。」蝶兒輕輕的說。

 

  星寒掩不了內心的激動。「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蝶兒來了,她竟然來了……

 

「讓你驚喜一下吧!」蝶兒垂下眼晴。

 

「你瘦了,臉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星寒憐惜地碰碰她的臉頰。

 

「沒生病,只是最近都睡不穩,精神不夠罷了。」

 

「為什麼睡不穩?看了醫生沒有?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呢?明天一早便陪你到醫院檢查去……

 

「今晚蝶兒一定睡得很好的。」林菁的聲音忽地響起。「宋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先換戲服再訴離情呢?珠片兒都快要掉光了。」

 

  她倆猛一驚覺,兩人的臉蛋都像火燒般熱燙起來。

 

那夜,蝶兒住進星寒的房間裡。

 

不同往日在落鄉班,星寒現在的房間很整潔光亮,床也很寬敞。她們梳洗後,一同躺到床上,各自擁著自己的被子。

 

翻過來覆過去的,蝶兒怎樣也睡不著。

 

---一年,只有一年,蝶兒知道自己和星寒,就只有這麼一年。自己還要等什麼?還可以等什麼?

 

星寒……」朦朧中,星寒只聽得蝶兒在耳邊低喚。

 

「什麼?」星寒醒了過來。

 

「冷,很冷……」蝶兒的聲音也彷彿在發抖。

 

「你覺得冷麼?等等,我去多取張棉被來。」

 

「別離開……」蝶兒的身軀靈蛇也似的鑽進星寒的懷裡。

 

  星寒只好伸手過去擁著她,讓身體的溫暖傳過去。肌膚相接處,變得越來越燙。瞬間,星寒迷糊了,像是誤入了桃花源,鼻際迴繞著甜香,觸手處都是滑膩,胸懷內的熊熊烈火在刻間似要把她倆都吞噬掉,把兩人都燒成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那些是她,那些是她……

 

第二天,蝶兒先醒了過來,看著枕畔的星寒那秀氣的臉龐,心裡一陣疼痛----將來,誰有這種福氣,可以每早看著她起床?

 

蝶兒不由怔怔的落著淚。

 

蝶兒,為什麼哭?」星寒在她耳邊道:「我不要讓你再哭了……

 

蝶兒伏在星寒懷裡,痛痛快快的哭得聲嘶力竭,彷彿要把所有的眼淚一次過哭掉……

 

在以後的日子裡,蝶兒收起了所有的刁蠻和任性,對星寒更是溫柔熨貼百依百順----她要給星寒留著最美好的回憶。

 

星寒覺得上天待自己實在太好了----家人整齊健康、自己事業順利、有知己有良朋,現在,更有心愛的蝶兒伴在身邊。

 

星寒仔細地計劃著將來,自己會加倍努力工作,把錢儲下來,買田買地,將來退下舞台後,便和蝶兒到世界各地遊歷,甚至,再進學堂……

 

蝶兒得到星寒引薦,加入了她的戲班當二幫花旦。

 

蝶兒每天也很認真地跟星寒練功和操曲,晚上很用心地演出,得到了很多讚賞。

 

最後,一個中小型戲班聘請她倆擔任正印花旦和文武生,領班走江門、四邑一帶。她們初出道時曾在當地獻技,成績不俗。重臨舊地,星寒和蝶兒無論在技藝上、名聲上都比當年進了幾級,自然也大受歡迎。

 

蝶兒終於做到了,她終於成為了能與星寒匹配的花旦,她的正印。

 

她倆在舞台上演活了恩恩愛愛,在台下更是形影不離,成了不少人羨慕的對象。

 

然而,蝶兒和星寒的時間,卻也到了----

 

「你……」星寒只覺一陣暈眩,慌忙捉緊了椅背:「你說什麼?」

 

「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了,」蝶兒冷靜的說,但雙手卻在顫抖︰「我不會跟你回廣州,我要回海防,我要結婚了。」

 

「結婚?」星寒彷彿給大鐵錘打中了胸口。

 

「我和志剛一年前已訂了親,現在時間到了。」

 

「你,」星寒全身也發著抖:「為什麼瞞著我?」

 

「瞞你是我不對,也只不過想跟你過幾天好日子。」蝶兒一臉淒然:「那幾年,我一個人在海防討生活,沒背景、沒後台,怎不受人欺負?幸好有他為我遮風擋雨,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可以拿什麼報答人家?」

 

「你既然已是人家的未婚妻,怎麼……怎麼可以跟我……」星寒的聲音啞了。

 

「我心裡有著誰,我自己最清楚。」淚珠在蝶兒的眼眶裡打著滾:「過去這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我要把它們好好收起來,伴我終老。」

 

星寒嘶叫著:「不,我不能眼睜睜讓你嫁給別人!」

 

「你趕快忘了我吧!我也……也會忘記你……

 

  星寒最終也沒有留住蝶兒。

 

想當日,星寒斷然離開海防,就是知道自己沒有留住蝶兒的能力。宋星寒憑什麼跟關志剛爭?先不論出身、地位、家當,最重要的是,關志剛是男人,可以給蝶兒婚姻和孩子,這些都是星寒絕對無能為力的。

 

但蝶兒來到廣州,她為什麼要來?如果早知道最終也是要分離,星寒情願兩人從來沒有開始過……

 

蝶兒回到海防。

 

「你終算回來了。」關志剛很是激動:「我就是知道,你喜歡的始終是我。」

 

  蝶兒靜靜的看著他。

 

「這婚事我已籌備了一年,現在東西都準備好了,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成親?都聽你的!」

 

蝶兒吐出幾個字:「越快越好。」

 

關志剛和蝶兒的婚事,成了當地最哄動的大事兒。

 

蝶兒信守她的承諾,和以前戲班的人事都斷絕了,一門心思都放在關家裡,慇慇侍奉翁姑。關志剛待她也極好,儘管工作忙應酬多,每夜也一定回家睡覺。至於他有沒有在外面逢場作戲,蝶兒也不去深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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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02 10:13:46 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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