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8)

2015/11/09 09:25:38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09 Nov

 

心如看著星寒:「你不跟我走,要跟那千金小姐雙宿雙棲了?」

 

「不,不是這麼一回事……」突然間,星寒不想再解釋下去,她實在是累透了。

 

「你沒什麼話要說麼?」心如心裡也是充滿了疲倦。

 

----這十多年來,眼前人一直佔據著自己心裡最重要的位置,那苦思,那等候,那相守,那吵罵,現在想起來,竟是那透骨的苦累。

 

這一刻,心如只想拋下種種,到別處重新開始。

 

沉默充塞在兩人之間。

 

女孩子都是敏感的,就在這剎那間,她倆同時意會到,兩人竟已是無法挽回。

 

然後,星寒倚著牆邊慢慢蹲下來,默默地流了一臉淚水。

 

----連星寒自己也分不清,這淚是為誰而流的,是心如,是曉晴,還是她自

己?

 

看著星寒的眼淚,心如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她突然想起了玉蝶兒。

 

……其實,我跟勤哥早就走在一起了。」

 

星寒怔怔的看著心如,像一個被嚇壞的孩子。

 

「你……你們……你是騙我的吧?」

 

「我們一直想跟你說清楚。」心如垂下眼睛:「現在不是很好嗎?你有你的曉晴,我和我的勤哥,大家都各有所得,互不拖欠。」

 

「我祝你和曉晴幸福。」心如笑了,卻比哭更要難看:「你不祝福我們麼?」

 

「祝……祝你們幸福。」

 

當晚,心如和顧學勤離開了澳門。

 

曉晴不願意再住在醫院裡,星寒陪她搬進方家的別墅去。

 

那是一間小小的別墅,倚著山崗建成,旁邊有草地,也有小湖,清幽雅緻得彷如人間仙境。

 

星寒跟曉晴過著很簡單的生活。每天吃過早點,星寒會給曉晴唸唸報上的新聞;下午她們大多出去,如果曉晴精神好,她們會逛街,不然,也會到湖邊散散步、曬曬太陽;晚上,她們會圍在火爐邊聽音樂。

 

曉晴不大說話,她喜歡聽星寒說,她愛聽星寒的聲音,於是星寒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把上半生經歷過的人與事都細細告訴她,然後,再把下半輩子要對她說的都先跟她說好。

 

曉晴也喜歡星寒的手,她說星寒的手很厚很暖,於是星寒總牽著她的手,吃飯也好,睡覺也好,可以不放開,便不放開。

 

曉晴有個小秘密。每一夜,她會裝睡,然後靜候身畔的星寒響起那均勻的鼻息,她才偷偷地細撫星寒的臉龐,讓自己的指尖把星寒的模樣一分一寸地刻在心裡。

 

其實,星寒也有個小秘密……

 

曉晴的身體越來越差,漸漸只可以躺在病床上。星寒守在她身畔,半步也不願離開。

 

那個下午,曉晴跟星寒說想曬太陽。

 

星寒把曉晴抱到草地去,放在樹蔭下,讓她偎靠在自己的臂彎裡。

 

天氣很好,陽光和煦,有點微風,送來陣陣草香,蟲兒的叫聲此起彼落;陽光在樹葉間灑下來,彷彿在曉晴的四週鍍上了金邊,更為她的素臉添上了胭脂。

曉晴的興緻很好,一直微笑著,還哼著歌兒,漸漸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

 

那天,方震東再次派人把星寒從曉晴的墳前拉走。

 

----曉晴辭世已近半年,星寒卻始終未能振作起來。

 

方震東讓林菁告訴星寒,家裡已幾近斷糧了。

 

終於,星寒重新踏上了舞台。

 

那時候,觀眾的口味已轉變了,他們愛看男女自然的演出,全男班或全女班已漸被淘汰,男女混合班成了時尚。

 

星寒也不得不加入了男女班「龍鳳配」,這戲班行的是雙生雙旦制,星寒和另一位文武生龍靚官單雙日輪流擔綱演出。

 

戲班裡,人們都演回自己的性別角色,只有星寒還是易釵而弁,與自然鬚眉同台比拚演技,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幸好,林菁跟太太團對她不絕鼓勵,她也竭盡心力鑽研技藝。漸漸,她洗脫了「女名清揚」的形像,創出自己的風格來,大家對星寒的轉變也十分受落。

 

快開鑼了,門票還剩一半,這怎麼是好?」星寒正為票房發愁。

 

「今晚不好,明天也會好的。」林菁道。

 

「菁姐,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龍鳳配的票房都是好一天,壞一天的,戲班上下都知道了。」

 

「為什麼?」星寒很奇怪。

 

「觀眾們都清楚,雙日是龍靚官擔正印,單日是宋星寒,愛看誰,便買那日的票了。」

 

「這……

 

「不用相信我,你自己用眼睛看好了。」林菁好整以暇:「明天是單日,預售票已賣了八八九九,剩下的,是盧班主自己留下來讓給朋友……

 

再過了一個月,龍靚官要求盧班主取消輪流擔正,讓星寒當他副手。

 

----星寒沒有多大意見,戲份多少,是否擔正主角,這根本不重要,只要踏上台板,跨過「虎渡門」,她便是劇中人,便要演活這角色,與觀眾一同分享喜怒哀樂。

 

最後,盧班主真的取消了輪流擔綱的制度,卻是要龍靚官屈居二線。龍靚官很生氣,拉箱辭演,盧班主迫得解散劇團。

 

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星寒開始明白,要讓男正印放下成見來接受自己,幾乎是沒可能的事。唯一解決的辦法,是擁有自己的班底。

 

星寒下定決心,向著這目標進發。

 

……我也聽說宋星寒在澳門很受歡迎,但說到底也是女文武生,總不免有點『姐手姐腳』。這些年來,我一直跟寶哥等頂尖男正印拍檔,現在雖是避難來澳,也斷不能自降身價。」

 

「藍姐,別的我不敢擔保,但說到星寒,你大可放心。她的唱功做手深具火候,扮相瀟灑俊逸,不但絕無女兒態,甚至比一般男角更英姿颯爽,不知迷盡多少觀眾。藍姐初到澳門,要打響頭炮,實在不作他人之想。」

「她的品性又如何?我是出名的『火爆娘子』,弄不好來個火星撞地球,大家便難有安樂日子了。」

「這方面你更是放一百個心,星寒最是謙厚馴良,是圈中出名的『謙謙君子』,你跟她相處下去,便知道我一點也沒誇張了。」

----頂尖花旦文彩藍來了澳門,班政家賀叔拚命拉攏她跟星寒合作,她卻諸多顧慮的事,飛快傳到星寒耳中。

星寒斷斷不敢一笑置之,連忙唸熟文彩藍多套首本戲的劇本,把人物角色細細揣摩,更特別訂做了好幾套新戲服備用。

賀叔還安排了星寒跟文彩藍試戲,入行十多年,星寒還是第一次緊張得如臨試場。

「星寒有那裡不好的,請藍姐多多指教。」星寒恭敬的道。

「唱功做手也過得去了,但扮相卻……

 

「請藍姐指正。」

 

「這裝扮,好像年輕了一點。」

 

星寒一愕:「謝藍姐提點。」

 

星寒回去跟林菁重新研究造型,換過一批顏色料子偏向沉實的衣飾,上妝時更著意粗疏,模樣兒一下子便成熟了許多,還以為文彩藍一定滿意了,誰知道----

 

「星寒,這是什麼回事?眉不挺,唇不紅,袍子也是半新不舊的,那俏書生那裡去了?」

 

「但藍姐上次說……

 

「我是怕人家說我倆不像情侶像姐弟,但也不用故意老上十年吧?我看起來,真的比你大這麼多嗎?」

 

「藍姐你千萬別誤會,」文彩藍的似嗔還怨直把星寒嚇得手足無措:「星寒很笨,還請藍姐為星寒多費點心。」

 

「那你不要動,讓我來吧!」文彩藍把星寒拉到她的箱位裡,拿起自己的粉撲眉筆便往星寒臉上劃去。不到一刻鐘,鏡子裡,便反照出一個傅粉紅郎。

 

「這模樣兒便挺好了。」她滿意的道:「你這身戲服也不成樣子,生旦同台演出,戲服怎能不相配襯?快把其他的戲服也拿來給我看看,要是配不好,便馬上重新添置。」

 

「知知道了。」

 

「藍星劇團」成立了,星寒終於有了自己的班底。

 

香港淪陷了,只剩澳門這太平地,逃難人從四方八面湧至澳門避居。

 

儘管生活艱難,藍星依舊按照戲行老規矩,只要過來投靠的,都視作自家人,一起吃「大鑊飯」,所以有不少無倚無靠的戲班下級人在藍星混跡;也有一些圈中同業初到澳門,向星寒借錢借米以應一時之急,星寒總是竭力幫忙。

 

「星寒,那白玉城又來了。」林菁很是無奈。

 

「那我們還有多少錢,先拿出來借他。」

 

「星寒,長貧難顧。」

 

「白師兄不比別人,當年……

 

「我知道我知道,他當年救過你,為你擋了三拳兩腳。」

 

----那時候,星寒向名清揚前輩偷師,給他的徒弟們發現了,說星寒壞了規矩,把星寒堵在小巷裡,硬要星寒跪地叩頭認錯。白玉城這大師兄知道了,馬上趕過來,費了幾許拳腳,救出了星寒。

 

那幫鬧事的師弟們反向師父告狀了,卻想不到原來名清揚早就知道了星寒偷師,只是他一向重才,算是默許了星寒的行徑。名清揚不單嚴懲了鬧事的徒弟,還讓白玉城與星寒砌磋砌磋,從中指點。

 

星寒對名清揚和白玉城自然是萬分感激。

 

這次白玉城逃難來到澳門,便與星寒重遇了。

 

「星寒,這是我最後一次麻煩你了。」白玉城道:「現在有班主請我『埋班』,你借錢給我置戲服衣箱,我很快便可把錢還你。」

 

「恭喜你,都說白玉城的『坐車』全行第一,班主們又怎會輕易錯過?」

 

「這些日子全靠你關照,否則,我一家五口都要挨餓了。」

 

「白師兄,自己人何必說見外話。」星寒道。

 

「你還叫我師兄,我真是慚愧。」白玉城低聲道:「想當日我倆一起操曲練功,今日你是澳門首屈一指的文武生,我卻連一個衣箱也買不起……

 

「人總有時高運低的時候。」星寒道:「只要不放棄,總會有生路可行。」

 

「謝謝你鼓勵,你對我的恩,也不知要怎樣才可報答你?」

 

「好朋友互相幫忙,說什麼報答了?」

 

好朋友……」白玉堂低頭苦笑。

 

  ----當日,師傅早說過星寒終非池中物,只是自己想不通透;到了今天,兩人的距離益發大了,那一門心思怎還不掉個乾淨?罷了罷了,待環境轉好一點,便與表妹結婚吧,她也等了好些日子……

 

  想是亂世人都拼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澳門的娛樂事業特別發達興旺。戲班的競爭也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各地當紅老倌都先後往還澳門獻技,川流不息,藍星猶如打擂台般迎戰,不免吃力。

 

鞏班主不絕重金禮聘人才,壯大軍容。聰明的賀叔更擬定了週詳的戰略計劃,演出一個月,休息兩個月。這樣一來,編劇既得空檔撰寫新劇,演員又可養精蓄銳,更可令戲迷渴戲,重演時自然引起哄動。

 

後來,賀叔更徵得班裡台柱同意,不時為醫院等慈善團體舉行義演籌款,得到廣大社會人士的認同和支持,不單提升了戲行人的社會形像,更令藍星一躍而為澳門的鑽石班霸。

星寒把全副心神都放到技藝兒的鍛練上,固然是為了避免給觀眾厭棄,但最重要的,還是不讓自己空閒下來,沉溺於渺渺餘情。午夜夢迴,虛空的感覺總是直透骨髓,卻也漸漸成了習慣,彷彿成了身體的一部份,倒換來了幾分冷靜。

轉眼間,又過了三年。

 

那是一個走埠班,田班主是舊相識,星寒趁空閒來聚聚舊,他安排星寒上座看戲,說是給他們提點意見。

 

……劫餘拜觀音懺舊情,夢難成……

 

台上人很年輕,怕只有十六、七歲,一雙大眼睛明澄精黠,身段纖巧流麗,做手運腔雖有待琢磨,但眉宇間那一抹輕愁竟令星寒的神思飛出了千里之外----

 

……星寒,留下來,這裡有鬼,我怕……

 

……什麼金龜婿?我才不稀罕,能與你廝守這輩子便是福氣了

……只希望每天也可以為你沏上一盅龍井……

 

……星寒,多想看你一眼……

 

散場了,田班主把星寒帶進後台跟眾人打招呼。

 

「星姐,這是雲羽衣,雲飛哥的么女,現正拜在萬馬騰萬老哥門下。羽衣,這位不用我多說了吧?穩坐澳門第一把交椅的文武生,星姐。」

 

「星姐,你好。」兩人目光不期相遇。「雲小姐,你好。」

 

「羽衣踏台板的日子尚短,還望星姐多多指教。」

 

「雲小姐年紀輕輕已有這樣的造詣,真是十分難得!」

 

「星姐過獎了。」客套話說完了,星寒竟不知怎樣繼續話題。

 

星寒忽然想起,這時候的她應該卸妝了,也不知是什麼回事,星寒居然賴著不走。

「雲小姐,你『洗粉』吧,大家戲行姐妹,不用客氣,我在這裡坐坐好了。」

「是。」雲羽衣乖巧地點點頭,坐到鏡台前動手落妝。

卸妝後的雲羽衣回復了天然顏色,只見她肌膚勝雪,紅霞半泛,更覺清麗。不知不覺間,星寒竟看呆了。

想是鏡子裡倒映著星寒的呆相,雲羽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星寒不禁窘得兩耳通紅。

小姐演完這台戲,打算落那一班?」星寒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話題。

「還不知道呢!接班的事一向由我爸爸作主,如果他沒再替我接澳門班,我便回廣州去。」

「澳門雖是小地方,戲業卻很發達,雲小姐留下來,發展機會相信比廣州還要多呢!」

「就是藍星也很需要像雲小姐這樣的新力軍助陣,不如,就讓我們來一次合作吧?」入行十八年,星寒第一次主動開口邀約拍檔,心裡很緊張。

「羽衣實在不敢擅作主張,一切也要待爸爸答應,請星姐不要見怪。」

「沒關係。」星寒想,這應該算是婉拒了吧?

「時間不早了,」星寒暗一咬牙:「我也要回去,再見。」

 

「再見。」

 

接連幾個晚上,星寒的夢裡夢外,竟全是那翩翩倩影。

 

----不單是她的清麗,還有嘴角那點不服輸的倔強,眉梢那絲絲「昔日王榭堂前燕」的孤芳。一直以為女孩子楚楚可憐的模樣兒最惹人憐愛,卻原來,隱隱約約的三分冷和傲更教人心軟。

 

星寒實在按捺不住,便跑去找賀叔商量雲羽衣的班約。賀叔當然覺得奇怪,卻也不問什麼。

 

兩個月後,雲羽衣拉了衣箱到藍星報到。

 

「星姐。」她低聲喚星寒一句,但不知為什麼,竟隱隱帶了苦澀。

 

「雲小姐,你好像不大高興似的?是不是對藍星有什麼不滿?你即管說出來,我一定盡力替你解決。」

 

「羽衣散了班近半個月,也不見星姐派人來談班約,還以為星姐那天不過是隨口說說,逗逗羽衣高興罷了。」

 

星寒努力解釋著:「那天你說班約全由雲飛叔作主,所以我們派人到廣州和他洽談,才不免阻遲了一點。」星寒巴巴的又加了一句:「我從來不說謊話的,請你相信我吧!」

 

「從不說謊?只怕這已是一句謊話了。」終於,她展露了如花笑靨。

 

羽衣加入藍星後,星寒對她自是特別關顧,無論練功操曲、訂戲服、買首飾,事無大小,星寒都著意扶掖。

 

班裡人多口雜,星寒縱已刻意低調,但小是小非總是避免不了。幸好鞏班主也打算利用這新人製造聲勢,所以集中宣傳為觀眾作推介。

 

這麼一來,羽衣果然引起了廣大戲迷的注意,大家也對這後起之秀表示激賞,星寒也總算放下心來。

那天,星寒正跟太太團吃下午茶。

 

「星姐,你今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似的?是不是雲羽衣不在,你也就沒心情跟我們這些閒人消遣了?」邱太太道。

 

星寒就是再笨,也聽得出這話裡酸氣沖天,不由一驚:「我們交往了這些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怎麼還說這些負氣話兒呢?」

 

「交往了多少年也不管用。」曹太太竟也加上一口:「誰叫我們既不年青,也不貌美?更不懂學人家整日黏在星姐身邊作痴纏狀?這就叫『遲來先上岸』,我們還有什麼好怨的?」         

 

「我真的不明白。」星寒舉起雙手作了個投降的模樣。

 

「星姐,你就別裝傻了!」陶小姐性子最急:「現在戲行內外誰不知你最寵那雲羽衣?她入行才多少天?當的又是個二、三流的小幫花,居然就可與宋星寒宋大老倌同行同食。我們呢?為了要跟星姐吃一次茶,竟要預早一個月約定,比見督爺還要費勁。」

 

「給你見了面又如何?」連程太太也不放過星寒:「那姓雲的還不一樣貼身相隨麼?斟茶挾菜,嫌冷嫌熱,事事也要星姐費心,就是帶娃娃也不見得要這麼累。我們看在眼裡,怎不氣在心裡?」

 

「她不在身邊也不見得好,星姐人雖是伴著我們,心卻早就飛了開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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