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10)

2015/11/11 09:11:34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11 Nov

 

兩大名伶闊別五年,再度攜手演出,立時引起了哄動,門票根本沒有機會作公開發售,半天內已給全部訂購完畢。

 

看著舞台上的兩個人,羽衣這才真正知道什麼是情投意合,心有靈犀,她們的舉手投足,都是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她們是在演戲麼?她們只是做回自己。

 

羽衣的心就像有火在燒,看不下去了,又忍不住再看下去。

 

但星寒和心如卻在這次合作中,明白到兩人的的確確只可以是好朋友----那種種纏綿繾綣都不過是精湛的演技。

 

感覺是感覺,騙得了別人,又怎能騙自己?

 

----星寒和心如在一起的感覺很奇妙,兩人像是很熟識,卻也很陌生。很多時候,不經意的一句說話,一個手勢,甚至是一個眼神,也可以引發無數回憶,讓過去的笑和淚再次在心頭激盪。

 

但她們心裡也明白,過去的都成了過去,再也回來不了。阻隔兩人的,不單是五年,還是這五年裡兩人各自經歷的人與事。人家說舊歡如夢,便是這個意思----不管做夢時有多快樂,終歸還是要醒來的,當醒來的時候,再醉人的夢境都捉不緊,也留不住……

 

 

星寒知道心如是不會留在澳門的,她只想抓緊和心如相聚的時間,其他一切全都要退過一旁----這當然包括羽衣。

 

在這些日子裡,羽衣像是生活在惡夢中,她完全不能接受星寒冷落自己。

 

 

羽衣心情糟透了,便常常跟簡文禮出去散心,但總覺得興味索然。當簡文禮伸手過來,要牽她的手時,她更馬上閃避開去。

 

簡文禮還以為她是害羞,實情卻只有羽衣自己知道。

 

當羽衣覺得自己快要瘋掉的時候,心如終於走了。

 

那天,星寒和顧學勤在酒店大堂話別。

 

「勤哥,這麼多年了,幸虧你一直照顧著心如。」星寒道:「以後的日子,還請你多加照顧。」

 

「你可以放心。」顧學勤道:「有顧學勤一天,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心如。」

 

「可惜的是,」他喟然一嘆:「儘管已用了這許多時間,我還是不能取代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星寒不禁垂下頭來。

 

「但不要緊,我有的,是這輩子的時間----我跟自己起了誓,除了唐心如,我絕不會娶別的女人為妻。」

 

 

「勤哥,」星寒道:「你才是名符其實的多情種子。」

 

 

「我顧學勤縱使事事不如你,但對心如的認真和執著,卻是勝你百倍!」

 

 

星寒誠心誠意的道:「祝你早日如願以償。」

 

「謝謝。你快上去吧!心如正在等你。」

 

在心如房裡,星寒和心如兩人相看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

 

「什麼也別說。」心如把身軀埋進星寒懷裡:「你要說的,我都知道。」

 

星寒擁著心如,輕輕的道:「這輩子欠你的,來世再還你。」

 

「好。」心如笑了,笑裡都是淒然。

 

心如和顧學勤離開澳門後,羽衣以為一切都雨過天晴了。誰知道,星寒卻明顯地躲避著羽衣。

 

除了台上台下必要的接觸外,星寒幾乎沒和羽衣說過什麼話。

 

----星寒發現,即使在跟心如相聚時,羽衣的影子竟也無時無刻地,在自己心窩一角掩映著。

 

星寒很害怕,她選擇了逃避。

 

羽衣不明白為什麼星寒會這樣對待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由難過極了,也很快便憔悴下來。

 

那天早上,羽衣練功才半小時,竟暈倒了,幸好,很快便甦醒過來。

 

她綣縮在椅子裡,眼睛紅紅的,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星寒只好送她回家。

 

羽衣回房休息,佣人嫻姐告訴星寒,最近羽衣睡不著,吃不下,即使吃了東西還會吐。

 

嫻姐還告訴星寒,羽衣前一陣子常和一位叫簡文禮的醫生出去,有一個大雷雨的晚上,她還整夜不回家。

 

星寒把所有蛛絲螞跡拼起來,認定了羽衣懷了簡文禮的孩子。

 

星寒氣炸了,卻又悲傷起來,這小妮兒,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

 

星寒立刻跑去找簡文禮。

 

星姐,你怎麼來了?」

 

「你要馬上跟羽衣結婚。」

 

「什麼?」

 

「你們做出了這種糊塗事,必須要立刻結婚,再遲一點便暪不到人。」

 

「我們做了什麼錯事?要暪什麼人?」

 

「簡文禮,你堂堂一個男人大丈夫,做事要承擔責任,難道你想始亂終棄?」

 

「星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怎麼一定要我說出來?」星寒心裡又急又痛:「羽衣懷了孩子。」

 

「什麼?她懷了孩子?誰的孩子?」

 

「簡文禮----」星寒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你這是存心賴賬了。」

 

「她要真懷了孩子,也是別的男人……

 

「你別侮辱羽衣!」星寒大吼了一聲:「你這種男人不配跟羽衣在一起。」

 

星寒回到羽衣家裡。

 

「星姐,你到那裡去了?」羽衣迎了上來。

 

星寒看著羽衣,強捺著心頭的洶湧:「我出去買點東西。你怎麼不好好休息?」

 

「我醒過來不見你,心裡很著慌呢!」

 

「你這傻孩子。」星寒不由哀傷起來,這傻孩子要生孩子了,經手人卻不肯認賬,她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星姐,你還是……還是很痛愛我的吧?」羽衣的眼晴變得通紅了。

 

星寒忽地下了決心:「你別害怕,我一定會留在你身邊,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你。」

 

 

羽衣落下淚來,星寒這句話,她想瘋了。

 

 

這些日子,羽衣終於弄明白自己的心,她對星寒,不是依賴,不是感激,不是仰慕,是實實在在的愛戀。她不想做藍星的正印,不想做醫生的太太,不想做律師的母親,她只想留在星寒身邊。

 

 

她淒惶極,一想到星寒隨時會跟心如遠去,她的心窩便痛得像給利刃剜開似的。

 

 

「孩子出生後,我和你一起好好撫養他。」

 

 

羽衣一愕:「你說什麼?」

 

 

「你懷了簡文禮的孩子,但他不肯跟你結婚,你也不用難過,我一定讓你和孩子都活得幸褔快樂。」

 

 

羽衣心念轉動。「那,你是可憐我了?」她輕輕的道。

 

 

「不,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我這輩子也要跟你廝守在一起。」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要有半句假話,教宋星寒不得好死!」星寒狠狠的發著毒誓。

 

「你……不會後悔麼?」

 

星寒一字一字的道:「至死不悔!」

 

羽衣呆了半響,然後「哇」的一聲痛哭起來。

 

星寒湊上去擁著她的肩,輕撫她的秀髮:「別哭別哭。」

 

突然,羽衣大力把星寒推開:「你再對我起一個誓吧!」

 

「我剛才不是已經發誓了?」星寒心窩早已亂成一片。

 

「剛才你說這輩子都屬於我和孩子,現在我要你答應把所有時間都交給我。」

 

「這有分別麼?」星寒錯愕了:「給孩子就是給你,愛孩子也只因為愛你,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明白?」

 

「不,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在你心裡,我一定要佔最最最重要的位置,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好,我宋星寒向天發誓,這輩子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給雲羽衣處置,如有違誓,教我不得好死!」

 

 

「不,你應該說,如有違誓,教雲羽衣不得好死!」

 

 

星寒怔住了:「沒有人會這樣起誓的。」

 

「你要是對我不好,誰還有空去管你好不好死?是我自己不要活下去罷了!」

 

星寒忍不住伸手把羽衣緊緊的擁進懷裡去……

 

過了兩個月,羽衣才把真相告訴星寒----她和簡文禮清清白白的,那一夜下大雨,不得已才留在他家客房休息。

 

星寒哭笑不得,這誤會真是鬧大了。

 

「沒有孩子了,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麼?」羽衣幽幽的問。

 

「我已發誓了,絕不會讓你不得好死的----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你這油腔滑調的,誰信你?」羽衣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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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458月份的某一天,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日本投降的消息忽地傳來。她們初時還有點半信半疑,及後報信人接踵而來,巿面上爆竹聲、歡呼聲不絕於耳,和平的事實已是擺在眼前。大家不單興奮得手舞足蹈,更流出喜悅的眼淚來----終於,中國人的苦難都成過去了。

 

勝利後,留澳難民紛紛回歸原居地,澳門那「亂世天堂」的盛勢亦一去不返,班業漸走下坡。終於,賀叔提出了舉班到香港發展的建議。

 

想當年星寒受聘澳門班,不過是十來天的獨台,任誰也想不到,這一待便是十多年。悠悠歲月,倏忽已過。星寒在澳門一直得到戲迷們的擁戴,不獨搏得一家子豐衣足食,更贏得了名聲和友誼,一旦拋離,自是百感交集。

 

但星寒亦明白,澳門地小人稀,先天條件實在不足,戲業息微是大勢所趨。如果她堅持抱殘守缺,對班裡的兄弟姐妹實不公平,尤其是羽衣,現正初嶄頭角,急需得到廣大觀眾認識,再讓她偏隅一角,對她的藝術前途影響很大。

 

星寒想了又想,終於投了贊成票。

 

藍星的鞏班主沒興趣到香港發展,賀叔便提議由班中各台柱自任班主,包薪分紅,大家也沒異議。最後賀叔更先行赴港商度院期,打點細節,並定下了征港日子。

 

太太團知道這消息後,雖然難過,卻也懂得體諒。星寒答應她們,每年也會「班師回朝」,為她們演上幾齣好戲。

 

星寒的爸媽卻不願隨她到香港去,他們想回廣州老家,但弟妹們各有家庭,全都選擇留在澳門,星寒怎能讓爸媽兩個老人家在鄉間獨居?真叫人為難。

 

 

「你不用擔心世伯伯母,我也打算回廣州開店,可以互相照應。」林菁道。

 

 

星寒大驚:「菁姐,你要回廣州,為什麼?」姐妹相對已近十八年,星寒完全不能接受林菁要離開自己。

 

 

「我已老大不小,想安定下來,做點小生意。」

 

「你要做生意,到香港做也可以,我們不是說過,這輩子也要甘苦與共麼?你怎能扔下星寒不管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即使分開了,好姐妹還是好姐妹,這是改變不了的。」

 

「但這些年來,星寒一直倚仗菁姐的照顧,星寒不能沒有菁姐在身邊的。」

 

「可以的,現在有雲羽衣在你身邊,已經足夠。」

 

「不,沒有人可以代替菁姐……

 

「可以也好,不可以也好,我己經決定了。」林菁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感慨:「伴在你身邊足足十多年,往後,我也應該過些輕鬆的日子。」

 

「總之,世伯伯母那方面,我會盡量關照,你有時間,便多些回鄉探望我們吧!」

 

任星寒如何勸阻,也不能讓林菁打消念頭,迫於無奈,星寒也只得由她了。

 

星寒把手上的現款和黃金全送給林菁。林菁不肯要,但星寒堅持,到了最後,她勉強地接受了一半。

 

林菁知道,如果她不肯接受星寒的心意,星寒會很難過,她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讓星寒難過。很多人認為林菁對星寒好得過了份,由蝶兒開始,到心如,到現在的羽衣,星寒身畔每一個人都對林菁很忌憚。這完全是沒有必要的----林菁心裡很清楚,自己沒有愛上星寒,更加沒有想過和她們爭什麼。

 

林菁很早已認清了星寒這個人,一個真真正正的薄情人----一個對誰都好的人,就是一個對誰都不好的人。這個人的心太多了,也分成了太多太多份,每個人都分到一點點,卻沒有人能得到最多----愛上這樣的人,是很痛苦的。

 

這絕對不是說星寒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她正像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每個遇見她的人都忍不住會喜歡她,對她好;而她,也正如一個孩子,不會選擇,也不會拒絕別人對自己好----這可算是星寒性格上最大的缺點。

 

星寒需要一個人,一個意志很堅定很強大的人,告訴她,前路應該怎麼走,林菁覺得羽衣就是這個人。

 

 

----把星寒交到羽衣手上,林菁總算是放心了。

 

 

林菁找了個機會,跟羽衣單獨說話。

 

 

「你們到香港去,在這裡的許多事情都算是告一段落了……

 

……對星寒,宜緊不宜鬆,不要讓她選擇,應該直接告訴她,怎樣做才是。」

 

「當然,她這麼大的人了,你要花點心思……

 

「菁姐,謝謝你。」羽衣衷心感激她:「也請你放心,以後我會好好照顧星寒的了。」

 

臨離開澳門前幾天,星寒到曉晴墓前拜祭,想不到遇上了方震東。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每月也來拜祭曉晴,謝謝你。」

 

「宋星寒在澳門一直一帆風順,我心裡明白,這全因方先生在暗裡關照,大恩不言謝。」

 

 

「我聽說你要到香港發展,方家在香港也有一些業務。將來,你要有什麼需要,也儘可跟我們打個招呼。」方震東從懷裡掏出一只金幣:「

這個你留著。」

 

 

星寒看著它,不敢伸手去接。

 

 

「我答應過曉晴,會好好照顧你,這承諾,不單是一生一世!」

 

  他一字一字的道:「這是方家的信物,誰人拿著它,跟方家的當家要求,絕對是有求必應。」

 

 

  星寒眼睛通紅。「曉晴對我的恩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好好記著你自己這句話。珍重。」

 

「珍重。」

 

離開澳門那一天,送別的朋友擠滿了碼頭。

 

星寒一時感觸,也不禁哭了----宋星寒,一介江湖賣藝人,試問如何能擔負得了眾人的隆情厚義?

 

為了能在香港打響頭炮,編劇文叔用心編寫了「石頭記」劇目,人物角色刻劃細緻,衣飾佈景極具豪華,班裡各人盡皆使出渾身解數,一經推出,便大受戲迷歡迎,演出數月,仍能保持賣座盛況不遜,更得到各娛樂報章的好評,終成了藍星的「鎮班戲寶」。

 

日子飛快地過去,轉眼又過了兩年多。

 

那時候,各地名伶先後雲集香港,競爭十分劇烈。幸好藍星早奠基礎,所以收入尚算穩定。可是,由於開銷也大,幾位台柱所分的利潤實在不多,其他班主紛紛出重金利誘各人離班。

 

賀叔這時候也建議星寒等人解散藍星,另謀發展。但藍星成立已近十年,班霸聲名得來不易,結束實在可惜,而且近六十人靠藍星養活,藍星一旦解散,他們的生活頓成問題,星寒等只希望捱得一時是一時了。

 

那天,老前輩平叔又來游說星寒。

 

「星姐,江逸梅梅姐現正當紅當紮,這次自行組班,堅持文武生一職非你不可,他們開出的條件又極優異,你為什麼還不答應?」

 

 

「我很感激江小姐這麼器重宋星寒,但我身為藍星主帥,又是班主之一,實在不應該領受別家茶禮,立下壞榜樣。平叔,請你代我向她道歉吧!」

 

 

「坦白說,其他老倌都早有離心,散班是遲早的事,你怎麼還不為自己打算?」

 

 

「我知道平叔處處為我著想,但我暫時不會考慮加入其他戲班。這樣吧,如果將來平叔還有用得著星寒的地方,我一定效勞。」

 

 

老實說,這次邀約真令星寒心動。

 

 

江逸梅是近年崛起最快的花旦,星寒和羽衣也曾到戲院欣賞她的表演,她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驚艷的美人,卻另有一份極含蓄的韻緻,十分耐看,運腔悠揚悅耳,演技自然細膩,如果可以跟她同台砌磋,定有一番作為。

 

 

但時機不對,星寒和她還是緣慳了。

 

又過了半年,文彩藍在藍星休班期間,悄悄接了別的班約,其他台柱,除星寒和羽衣外,也紛紛另行接班,藍星終於悄悄解散了。

 

江逸梅隨即再次派人跟星寒洽談班約。

 

星寒也不再推辭,加入了她的「醉艷梅劇團」。

 

不出平叔所料,醉艷梅極受歡迎,甚至打破了藍星以前創下的賣座記錄。大伙兒得到鼓舞,當然再接再勵,一屆一屆的合作下去。

 

 

星寒跟逸梅相處越久,越發現她的內蘊無窮。她什麼事也是先從別人角度出發,即使自己吃了虧也不介意,大方得體,從容自得,再心煩氣燥的人碰上她,也馬上變得心平氣和起來。

 

舞台上,星寒和逸梅合拍得近乎天衣無縫。人們都說,宋星寒和江逸梅的唱腔也是圓潤清亮,演技渾然天成。兩人並肩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但私底下,逸梅卻刻意與星寒保持著距離。每天除了戲裡對白早晨再見外,她從沒跟星寒多說半句話。

 

所以合作了近半年,她們也淡淡的猶如點頭之交。

 

「逸梅,等會一起吃午飯好嗎?」星寒問道。

 

「星姐,對不起,我今日有點事。」逸梅道。

 

「那不如明天?」

 

「這幾天,我也比較忙碌。如果你有什麼問題,不妨跟平叔說,他會告訴我了。我有事先走,再見。」

 

 

看著逸梅的背影遠去,星寒不由暗自納悶。自己在戲行二十多年,合作過的花旦沒一百,也還有八十,卻從沒一個像她這樣冷淡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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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1 14:48:09 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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