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11)

2015/11/12 09:05:26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12 Nov

 

「怎麼『萬人迷』也有出師不利的時候了?」羽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星寒轉過頭去:「羽衣,你近天亮才睡,怎麼現在又起來了?」

 

「我來跟你吃午飯,怕你一個人怪孤清的。」

 

「你應該好好歇一歇,昨夜才拍了整晚的通宵戲。」

 

----那時候,粵劇電影興起,羽衣忙於接拍電影,已很少登台演出。當然也有不少導演製片游說星寒拍電影,但星寒是老派人,始終自嫌是反串男裝,只怕沒有了舞台上的大鑼大鼓襯托身型步法,會失卻莊重,弄得不倫不類,叫人笑話,所以一直推辭著。

 

 

「我不累。」羽衣牽著星寒的手:「逸梅這人也挺怪的。當日她死活不管,一定要聘你做文武生,我還以為她對你……

 

星寒苦笑了:「你總不會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喜歡我吧?」

 

「但你們說怎麼也是生旦拍檔,怎麼會一下台便成了陌路人?這當中一定有古怪!」

 

「什麼古怪?『人夾人緣』吧了!人家不願意跟我交朋友,我還死纏人家不成?」

 

「我總覺得……

 

「你別瞎起疑心吧!」星寒憐惜的看著她:「看你眼晴紅紅的,根本睡不足。不要自恃年輕,不知愛惜身體,將來便要後悔了。」

 

「好了好了,別囉唆囉唆的!」羽衣道:「明天開始我便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羽衣終於放下心來,不再堅持每天陪星寒進出醉艷梅。

 

後來,星寒得了一個偏頭痛症,像是一群拿著鐵錐、鐵鎚的小頑童住進她的腦子裡去,愛隨他們高興,不分日夜,不理場合,開著瘋狂大派對----星寒竟被折磨得了無生趣。

 

  

    羽衣為她訪盡中外名醫,也不能根治。

 

 

那天,星寒在戲班裡,頭痛症又突然發作,她捧著頭,身子禁不住顫抖著。

 

 

逸梅把星寒扶到軟椅上躺下,伸手在她額角按弄起來。

 

 

星寒只覺得逸梅的指頭又暖又軟,隨著某種韻律在頭部各穴道游走,絲絲熱暖徐徐沁入她的腦子,有著說不出的受用,不一會,腦子裡的小頑童竟被安撫下來。

 

 

「星姐,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真不知應該怎麼謝謝你!」星寒由衷感激道。

 

「舉手之勞而已。」

 

想不到逸梅的一雙玉奷,竟成了星寒治療頭痛的特效葯。每當她病發的時候,只有逸梅才能為她寧神鎮痛。

 

 

開始時,星寒還怕冒昧,即使頭痛得要裂成八片,也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但有時痛得冷汗直冒著,臉色也轉了青,逸梅總是第一個發現,然後便默默替星寒按摩起來。

 

 

漸漸的,星寒臉皮也厚了,每當一開始頭痛,也不顧得人家是憎是嫌,便讓逸梅趕緊替她按摩。

 

 

星寒很慶幸逸梅的心腸好,縱使不大喜歡自己,卻從不拒絕幫忙。星寒心裡很感激,直把逸梅當救命恩人。

 

 

不知不覺間,星寒對逸梅竟養成了倚賴,不見她,心裡總帶三分淒惶,見著她,一顆心才能踏實----星寒不由暗暗害怕起來。

 

 

那個下午,星寒剛被頭痛折磨得一夜未眠,整個人疲憊得猶如待決死囚,一遇上逸梅,便老實不客氣的請她為自己按摩。

 

 

在逸梅的纖指撫慰下,星寒悠然墜進了黑甜鄉去。

 

 

不知過了多久,星寒朦朧中覺得眉宇間有點癢,彷彿有一隻小蝴蝶在她的眉毛眼睫附近飛來飛去,然後是鼻樑,兩頰,嘴唇……

 

這帶著甜香的小蝴蝶一直在星寒面龐上徘徊不去,星寒也就清醒了大半,馬上發現小蝴蝶原來是一根柔軟的小指頭,溫柔地,依戀地,在輕撫自己的五官。

 

星寒心裡都是蜜意,出奇不意的捉著它:「你這淘氣鬼!」

 

她睜開眼睛,與小指頭的主人一照面----大家都呆住了。

 

逸梅想把手指收回去,想是星寒捉得太緊,她沒成功,竟急得眼睛也紅了。

 

「對對不起!」星寒驚覺了,慌忙鬆開手:「我還以為是……

 

「誤會而已。」逸梅的神色在瞬間回復自然:「我還有點事要辦,先走一步了。」

 

說罷便匆匆離開了。

 

晚上演的一場戲,要星寒為逸梅送上訂情信物,順勢拉著她的手盟山誓海,又是說白又是唱曲,足足三分鐘還不放手。

 

星寒的腦子裡不覺湧現了下午的情景,膽便怯了,手心直冒汗,兩頰也熱燙得像被火燒;逸梅的酥手彷彿在輕顫,眼睛也不敢直視星寒。

 

她倆的靦腆竟被觀眾誤為演技,轟然拍手叫好。

 

往後的日子,實在難過極了。星寒和逸梅也知道,兩者之間是有一些事情發生了。

 

幸好,星寒跟逸梅都理智極,清楚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們都竭力把一切感覺硬生生壓下去。

 

現在,她們除了戲裡對白,連早晨再見也不敢說,正眼也不敢看對方。星寒頭痛就由它好了,大不了把止痛藥當糖果般吃個不停。

 

很快,她和她,都憔悴了。

 

羽衣卻彷彿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星寒的改變。她實在是太忙了,每天清早便出去,深夜才回家,有時候,個多星期也未必可以陪星寒吃上一頓飯。

 

星寒也不禁抱怨,她實在需要羽衣在身邊,幫助自己把心猿和意馬都重重鎖起來----誰知道她還可以硬撐多久?只怕一時克制不了自己,做出一些誤人誤己的事情來。

 

星寒只得想辦法讓自己忙得無暇胡思亂想,於是開始接拍電影了。

 

想不到這方法還挺管用,登台唱戲,每晚不過三五小時,但拍電影卻可以昏天黑地的幹下去,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也沒有。

 

星寒按著導演的吩咐,條件反射般唱做哭笑;一會是書生,一會是將軍,一會是乞丐,一會是太子,古裝時裝清裝,廠景外景,時與空的變化都在彈指間,整個人彷彿一直在做夢,實中虛,虛中實,真痴假情,也全是浮光掠影----難怪說電影是夢工場,不單是看的人在尋夢,演的人又何嘗不是?

 

電影裡,星寒的對手更是多不勝數,桂卿麗君珍玉碧嬋婉菁鳳瑤,各有各的美態,各有各的風姿,演的都是與星寒生死相許的鴛侶,這麼多,這麼濫,心又怎麼會動?淚又怎麼會真?

 

星寒甚至開始懷疑與逸梅的一段,是戲還是夢?是妄念還是誤會?

 

畢竟,她們從來沒有親口確認過,再濃的情意也只在眉宇間傳遞。

 

----沒憑沒証的,怎可作實?

 

星寒的心終於靜下來了。

 

星寒的電影一經推出,馬上大受歡迎。人們說電影時間短,票價便宜,也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一齣電影可以替星寒在同一時間吸納成千上萬不同地方的戲迷,還說她是賣座的保証,有她主演的電影,便沒有虧本的可能。

 

 

星寒的片約猶如暴風雪般掩至,要躲也躲不掉。每齣戲才花十天八天的工夫,但酬金卻一直提高,一萬兩萬直至三萬,即是說,幾乎每拍一套電影,星寒便可以買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物業。

 

 

但星寒始終是戲行人,她還是喜歡登台,喜歡一氣呵成的表演,喜歡親耳聽到觀眾的喝采和掌聲,所以每當醉艷梅開班,星寒總是設法歸隊。

 

 

那天是難得的休假,但羽衣要拍戲,星寒一個人留在家,只得看看報紙打發時間。但星寒實在是坐不定的人,獃了老半天,悶不過,便出去到處走走。

 

 

不知不覺間,星寒走到醉艷梅去,想不到竟遇上了逸梅。

 

 

逸梅呆坐在星寒的箱位裡發獃,神色有著說不出的茫然。

 

星寒進不是,退也不是,正猶疑間,卻給逸梅發現了。

 

逸梅似是給嚇得呆住,過了好半響,星寒不得不輕咳了一聲:「逸梅。」

 

逸梅驚覺了,一張粉臉登時變得通紅,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說什麼,但最後卻也只是別轉臉,匆匆站起來便往外跑去。

 

逸梅走得太急了,一踉蹌,便摔倒地上。

 

星寒慌忙走上前去:「逸梅,可摔痛了什麼地方?」接著便伸手扶她,逸梅卻避了開去:「我自己可以了。」

 

逸梅掙扎著要站起來,卻又馬上跌坐下去。

 

「你的足踝扭傷了,別勉強吧!」星寒不待她再說什麼,硬把她的鞋子脫掉,察看那紅腫的地方。

 

星寒把逸梅的足踝輕輕的揉了幾下:「應該沒有傷及筋骨,你先忍著痛,等會便找醫師替你敷藥。」

 

星寒的手背上徒地一涼,不由抬眼看去,竟見斗大的淚珠正自逸梅臉龐上徐徐滾下,星寒大吃一驚:「怎麼了?我弄痛你了?」

 

逸梅搖搖頭,聲音低得彷如蟻語:「十年前,你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十年前?我們從前見過麼?」星寒很意外。

 

逸梅眼內一遍霧氣迷濛:「那時候,在新界的深井……

 

提起深井,星寒不覺失聲道:「你……你是……

 

逸梅點點頭,淚水成串成串的落下----

 

那是打仗前一年發生的事了。

 

當時星寒在香港珠海等地巡迴演出,戲班到了深井,才演了三天,當地土豪趙家老爺竟向班中的小花旦小梅打主意。

 

……小梅只有十四歲,你竟要她到那趙家陪酒?」星寒很是氣憤。

 

「趙家是這裡的大戶,不能不應酬應酬。」廖班主道。

 

「不能去,這趙老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但要是開罪了趙老爺,我們整台戲都做不下去了。」廖班主道:「小梅,你自己說吧,你媽媽還借了我五百元。」

 

「好,我去。」小梅咬著牙。

 

「你不要去,這債我可以代你還。」星寒道。

 

「這小債你當然可以代她還,但一整班的戲金呢?你可負責得了?」

 

星寒只好閉嘴,但心裡實在很難受。

 

終於,星寒乘眾人不注意,乘夜帶著小梅偷走。她們成功逃脫後,為免廖班主和趙家老爺追究,也請戲行老叔父出面調停,賠錢請酒什麼的,總算把事情擺平。

 

 

逸梅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那時候,班裡數十名男女老少,都只是眼睛看眼睛,一臉愛莫能助。當其時,只有星寒站出來,說絕不能讓自己任人糟蹋,別人勸她說她,她也全聽不進去,什麼班約戲服衣箱竟也不管了,拉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

 

 

兩人摸黑走田基路,連燈籠也不敢點,只靠星星引路。才走了個多小時,逸梅便扭傷了足踝。

 

 

「當時,你跟我說:『忍耐著,我們一到市集便找大夫。』也不管我如何拒絕,便把我揹起來繼續趕路。直走到天亮,到了市集,你把我帶到醫館去。」

 

 

逸梅這輩子也忘不了,當那醫師為她敷藥的時候,她才發現,星寒的兩只褲管上下全是鐵锈色,原來,她的雙腳早給碎石禾草割得花斑斑了,十多處的血糟,彷彿沒有完整的地方。

 

 

逸梅心裡難過極了,忍不住哭起來,星寒看見了,還一逕兒跟那醫師說:「大夫,請你放輕手一點,女孩子吃不得痛……

 

 

「後來,你帶我去吃早點。一輩子沒再吃過這麼熱這麼香的豆漿和大餅。」逸梅夢囈般訴說著,臉上儘是溫柔:「然後,我眼皮越來越重,依偎在你身旁,心裡都是安穩,不知不覺便盹著了。」

 

 

「當我再睜開眼睛,卻已回到家,你也走了,我竟然沒法親口向你說聲『謝謝……

 

 

「當時伯母已經謝了我好多遍。」星寒怪不好意思:「這些事對跑碼頭的人來說,是常常遇到的,我只是做該做的事。」

 

 

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但這對我來說,是一輩子的大恩大德。這十年來,我一直牢牢記在心上,在再傷心再失望的時候,只要一想起那夜,你那一臉『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的慨然,心便馬上踏實下來。」

 

聽到這裡,星寒不由起了疑問:當年的黃毛小丫頭成了今天的「花旦王」,自己認不出來自是難怪了,難道她也認不出自己就是那「救命恩人」?

 

 

星寒出道廿餘年,從沒改名換號,她要是有心找星寒,一定找得到,又怎會蹉跎至今?何況她倆合作經年,她也只管對星寒不假辭色,又那有一點「銘感五內」的意思了?

 

 

逸梅似曉讀心術:「……這十年來,我一直留意你的行蹤,只是以前人未成名,相認無益,待得成名後,你身邊也有了羽衣。」

 

 

提起羽衣,星寒不覺恍然:「你是故意……

 

「刻意待你冷淡,就是怕給羽衣知道了,使你為難。」

 

星寒不得不苦笑了:「你想得真週到,不然引起了誤會,便麻煩了!」

 

逸梅輕輕的道:「不是誤會,是知道。」

 

星寒心頭大震,這意思,有心人又怎會不明白?

 

逸梅當日開班,堅持聘請星寒當拍檔,也沒敢抱什麼想法----誰不知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逸梅看見她倆如膠似漆的,心裡縱苦澀,還是代星寒高興,也把一腔情意都往心深處埋起來。

 

舞台上,三數小時內,星寒便是自己的文武生,多少痴情,多少眼淚,逸梅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出來;即使,在台下只能和星寒說上兩句『早晨』、『再見』,逸梅心裡已很滿足。

 

後來星寒得了頭痛症,逸梅獨自回鄉,找了七、八條村,才找到那位赤腳郎中,向他學曉了獨門的按摩手法。當逸梅為星寒按摩鎮痛時,心裡也矛盾極,看著星寒吃苦受難,逸梅情願頭痛的是自己;但要是星寒無恙了,自己又怎麼有機會接近她,讓她靠在自己身畔入夢?

 

 

「本來,早就立定了主意,要跟你當上一輩子的『君子之交』,」逸梅嗚咽著:「是我不好,竟把這一切都破壞了。」

 

 

「這些日子,太叫你難堪了吧?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看著逸梅一臉淒苦,星寒的心似被無形的大手扭絞著,她忘形地伸出手,替逸梅揩拭臉上的淚痕。

 

逸梅按著星寒的手,貼在臉頰上,閉上眼晴,淚卻流得更兇了。

 

「逸梅。」星寒的手抖顫著。

  

 ---- 彷彷彿彿間,眼前的愁容竟變成了羽衣的淚眼,耳邊也響起了羽衣的哀

哭,星寒全身都輕顫起來。

 

 

「我是明白的,也沒敢多想。」逸梅把星寒的手放下了:「讓我們把這一切都

忘記吧!」

 

「對不起。」星寒根本不敢再直視逸梅,只得低下頭來。

 

只聽得逸梅輕輕道:「請你好好保重。」

 

逸梅勉強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星寒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心像灌滿了鉛。

 

過了不多久,逸梅解散了醉艷梅,更接了南洋的班約。人們都驚詫極,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拋下這裡如日方中的事業而遠走不毛之地。

 

旁人不為意,連羽衣也不察覺,星寒卻知道身體的一部份已隨著逸梅翩然遠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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