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完)

2015/11/13 09:45:27 網誌分類: 蝶如衣 (中篇小說)
13 Nov

 

然後,楊競筠出現了。

 

 

楊競筠是編劇界的奇葩。他年紀很輕,但文學根底及音樂造詣極深厚,對人對事,都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和見解。他所編的劇本,往往推陳出新,在傳統的基礎上注入新的元素,精練出一齣又一齣的杰作----羽衣對他尤其敬服。

 

 

這時候,羽衣開始淡出影圈。她一口氣把片約都推掉,說這些電影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部等如一百部,沒半點意思,她不想無止境的重覆自己,不想以賺錢作唯一的生活目標,她要追求理想,在藝海中求進步----她的心願,是成為正印花旦。

 

 

其實,她現在的技藝比某些正印還要優勝,卻因為她擅演的,都是一些刁潑蠻辣的花衫角色,與傳統粵劇裡正印花旦賢淑柔順的形像格格不入----她的刁蠻小姐演繹得越傳神越生動,觀眾便越不能接受她的「改邪歸正」。

 

 

羽衣不單為自己的前途奮鬥,更矢志要改良粵劇,去蕪除菁,使粵劇成為殿堂級的藝術。難得楊競筠和她志同道合,他倆常常聚在一起研討,十分投緣。

 

 

羽衣的努力上進,星寒當然是百份百支持和鼓勵,她和楊競筠的雄心壯志更使星寒敬服,星寒清楚知道,粵劇的將來都在他們手上。

 

看著兩位年青人孜孜不倦,星寒便暗自慚愧----在她,粵劇是謀生的方法,甚至,談不上理想。雖然星寒也一直鍛鍊技藝兒,但只為了在藝壇立足,尋求的,都只是個人的進步以及觀眾的認同,什麼改良粵劇、教導觀眾,根本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

 

為了讓羽衣達成心願,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組織自己的戲班。於是,「雲映月」劇團成立了。

 

楊競筠的劇本,他們都戲謔為「女人戲」,因為那些劇本的主題,大多環繞中國古典的女性,如何在封建社會裡,對愛情的執著,對善與美的追求。在他筆下,女主角全是美麗善良聰明堅貞。字裡行間,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憐惜和珍愛。而男主角,卻是怯懦愚孝的文弱書生,唯一可取的,應算是對女主角不離不棄的痴情。

 

 

羽衣決意革除舊式戲班的陋習,嚴格規定各人必須參與綵排,按足劇本演出,杜絕所有臨場即興表演。服飾道具燈光音響,完全不惜工本,致力盡善盡美。

 

 

第一次開鑼,成績不算很好,平均只有七成的觀眾,但報章雜誌給予雲映月極高的評價,說這是新派粵劇,還說是粵劇史上的大躍進、里程碑。

 

 

雲映月每屆演出,只做一個劇目,演期也只有一個月。由於楊競筠編劇需時,星寒他們也需要時間排戲,所以每次也要相隔差不多大半年才開鑼,在當時來說,算是極小產量的戲班。

 

 

漸漸,觀眾開始認同他們的努力,也接受了羽衣的「擔正」,票房越來越好,由第三屆開始,已是場場絕早爆滿。羽衣和楊競筠得到鼓勵,更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到雲映月去了。

 

 

時代在變,觀眾的口味也一直在變,粵劇電影,也無可避免地由最高峰慢慢走下坡。但觀眾對星寒仍是偏愛,在影圈吹著淡風的當兒,她的電影總還可以讓觀眾掏錢買票進場。

 

 

在雲映月休班的時候,星寒便努力拍電影還債。還的,都是片債和人情債,想來只要再還上兩、三年,她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這一天,楊競筠的太太葉雅清約星寒喝下午茶。

 

葉雅清從手袋裡取出一疊信件,放在檯子上。

 

星寒瞥見信封上面寫著「楊競筠賢兄親啟」幾個娟秀的字,馬上便認出了是羽衣的手筆。

 

星姐,你看看這些便明白了。」

 

「這些是私人信件吧?」星寒皺著眉:「我們怎麼可以私自拆閱?」

 

「星姐,你是君子,我是小人,一個小女人而已,現在人家都明目張膽在下功夫了,我還要講究那見鬼的風度和教養麼?」她冷森的道。

 

「你不肯看,可要我唸給你聽?這一封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已勝卻人間無數』,那一封是『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還有這封,『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星寒搶著道:「你別誤會,這不過是以詩詞入曲,研究劇裡曲詞罷了。」

 

「對,他倆一直借研究粵劇為名,旁若無人的廝混著。」

 

「競筠和羽衣之間絕無曖昧,他倆不過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就像伯牙和子其一樣惺惺相惜而已!」

 

「何止志同道合?直是情投意合了!」葉雅清抿抿嘴:「現在整個演藝界都傳得鬧哄哄了,就你一個糊塗?你是純,還是蠢?是裝聾扮啞,還是忍辱負重?」

 

星寒一怔:「你不要聽別人說是說非的,你是競筠身畔人,總要相信他支持他!」

 

「就是因為我是身畔人,才什麼也瞞不過我----他心裡另有人,我怎會不知道?」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外頭跑,就是回來了,也只躲在書房裡,整天心神彷彿的,兩天跟我說不上三句話。」

 

「我自問也算是個好妻子,家裡內外的事從不叫他費心,他愛靜,需要空間,我都由他,但他在我跟前想著別人,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以為我是沒事找事?你可知道我咬著牙關忍耐了多少個晚上?你可明白兩個人同床異夢是一件多悲哀的事情?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才厚著臉皮來找你。」

 

 

星寒的心裡亂成一片:「那……那你想我幹什麼?」 

 

「他們這樣明來暗去的,根本不給我們留半點面子,算你以前不知,現在知道了,可還要忍耐下去?」

 

「我只希望大家把事情說個明明白白,爽爽快快來個了斷,別把人都拖老了!」

 

星寒只得點點頭。

 

----羽衣和競筠?很奇怪,星寒彷彿沒有受到很大的打擊。他們一個是才子,一個是佳人,兩人都是才貌雙全的卓越人物,又有共同興趣、理想和抱負,這麼珠聯碧合的絕配,天下還可以找出多少對來?他們不成一對兒,才真是人世間的遺憾。

 

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也沒有。要說變,星寒自己不也早變了?她不也早讓逸梅住進心窩裡去了?罪人還有什麼資格去擲人家石頭?

 

葉雅清說得對,誰跟誰在一起,也沒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儘快把問題解決,不要讓大家的時光都在苦惱中殆盡。

 

----這一刻,星寒是心平氣和的。

 

星寒回到家,碰巧羽衣也剛回來,大家便一起吃晚飯。

 

星寒趁機偷看羽衣,那彷彿已很久很久沒有端詳的俏臉。做夢也想不到,羽衣的眉宇間竟瀰漫著無邊際的沉鬱和愁苦。原來,過去這些日子,粗心大意的星寒完全忽略了羽衣,漠視了她的需要和感受。

 

原來,她們的關係早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質。

 

羽衣很刻意的逃避著星寒的目光,她匆匆吃了兩口飯,便回房休息。

 

星寒看著羽衣的背影,心窩痛得直抽搐----她消瘦了,眼睛也缺了神采,她吃了很多苦頭吧?

 

星寒知道,要在兩段感情中作出取捨是多麼摧肝傷心的一回事。

 

----星寒曾答應過羽衣,今生今世也會留在她身邊,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離開她,星寒會緊守自己的承諾。但她也曾暗自告訴過自己,唯一的例外是羽衣,要是她打算離開,星寒便讓她走,絕不絕不叫她為難。

 

 

過了兩天,楊競筠約了星寒出去。

 

星寒到了餐廳,第一眼便看到角落裡那高大的背影,散發著無邊無際的寂寥。

 

 

星寒走過去,楊競筠連忙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

 

星寒瞥見桌子上那滿滿的煙灰缸和空空的酒樽,心裡不禁一陣黯然。

 

 

「星姐。」

 

星寒等著他說話,他卻始終也說不下去。

 

「競筠,你約我出來,是有話要跟我說吧?」

 

「是,但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

 

「有什麼不好說的?」

 

……雅清,她找過你吧?」

 

「是的。」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了?」

 

「星姐,我……真的不是人,跟雅清結了婚十年,養下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到了今天竟才發現,自己愛的原來是別人。」

 

「感情事,都是來無蹤去無跡的,你毋須過份自責。」

 

「跟雅清結婚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告訴她,她是我這輩子的最愛,我會全心全意對她,直至天荒地老。想不到,才過了十年,山盟海誓都成了廢話,我真的不能面對這樣的自己!」

 

「當日你告訴雅清的,是你的真心話,今日,你也要把真心話告訴她,相信她會接受,總好過你勉強騙她騙自己。」

 

 

「我現在的心很亂……

 

「我明白。但你是男子漢,總得下個決定。」

 

「這可不能由我一個人作主。」

 

「為什麼?」

 

她跟我一樣,心裡都背負著舊人。」

 

星寒苦笑了:「都說是舊人了,又何需背負?」

 

楊競筠怔怔的看著星寒,眼睛慢慢變得通紅:「星姐,我真的……對不起你。」

 

 

星寒輕輕的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你也吃了很多苦頭。我只求你善待她,我立刻便走,絕不囉唆。」

 

「你以為我可以取代你?她心裡只有你,而我,她是欣賞我的才華。」

 

「所以說,你是真才子,我不過是舞台上的幻影,下了台,便是另一個世界,在現實生活中,只有你才可以給她真正的幸福。」

 

「我?」楊競筠蒼白著臉:「我是有妻室的。」

 

「雅清是明白人,她說願意退出,只求早點了斷。」

 

「你知道我只是個窮編劇,她是大老倌,加上我離婚後要付贍養費,我實在沒把握可以讓她過好日子。」

 

 

「房子現款我會準備好,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而且,將來你們有任何問題也可以跟我商量----只要有宋星寒一日,天大的事情我也給扛下來! 」

 

 

「如果他日我再次見異思遷,我怎麼對得起她,怎麼對得起你?」

 

星寒怔住:「那……你至少也好好隱瞞著她,不要給她知道,讓她一輩子都活得快樂----只要她快樂,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沒有人比你更懂愛,也沒人比你更不懂……」楊競筠把臉埋在手掌裡。

 

 

星寒給羽衣留了封信,然後搬去酒店暫住。

 

星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著從前。

 

星寒想起了許多許多----想起蝶兒,想起心如,想起月明,想起曉晴,想起羽衣,也想起了逸梅。

 

想著她們的笑,她們的淚,她們的怨,她們的苦……她們來到星寒身邊,然後離開,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循環。但究竟,是誰去決定她們的聚散?是天嗎?還是地?是緣?還是債?還是,她們自己?

 

----如果那天,星寒強把蝶兒帶回廣州;如果那天,星寒堅持不讓心如去美國;如果那天……

 

也不知獃了多久,星寒聽到有人敲門。

 

「你……怎麼來了?」看著她,星寒完全怔住了。

 

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她待你好,我可以退讓,如不,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受苦。」

 

----葉雅清沒有誇張,楊競筠和羽衣的緋聞,早已傳得無遠弗屆,甚至,傳到遠在南洋的逸梅耳裡。

 

  逸梅看著星寒那沉鬱哀傷的臉容,心窩直發痛。這個人,自己愛慕經年的人,被別人狠狠地傷害了,這比直接在她心窩捅一刀更令她難受。

 

星寒看著逸梅,眼窩一陣火燙----這份情意,叫人落淚,可惜自己不能回應。

 

 

「逸梅,」星寒緩緩地說:「對不起。」

 

逸梅臉色變了,這意思,她懂。

 

 

「為什麼?」逸梅的聲音發著抖:「現在是她對不起你。」

 

----想當日,星寒跟逸梅說對不起。逸梅心裡明白,星寒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儘管已對自己動了情心,也絕不肯做出背約寒盟的事情來----逸梅縱傷心,卻有更多的自豪。

 

逸梅只好咬著牙關,有多遠走多遠,不再讓星寒為難。

 

  但今天,是那雲羽衣辜負了星寒,星寒心裡想的究是什麼?

 

「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是大家的緣份走完了。」

 

「那我們……

 

「它累了。」星寒按著胸口,輕輕的道。

 

  逸梅看進星寒的眼晴去:「在我這裡,它可以好好休息。」

 

  星寒搖搖頭:「謝謝你的心意。」

 

----累了,真的是累了,星寒只覺一生的情意都已消磨殆盡,只想安安靜靜地把下半輩子走完。

 

逸梅默然,兜來轉去的,兩人的緣份始終欠上一點點……

 

逸梅走了,星寒依舊呆坐在房間裡。

 

門兒卻再次被敲響。

 

這信還給你,你要說什麼,便親口對我說。」羽衣鐵青著臉,把那完封的信擲在星寒跟前。

 

星寒平靜的道:「讓我們分手吧!」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再相愛了。」

 

「不是不再相愛,是你不再愛我才對。」羽衣嘶啞著聲音。

 

「那一年,你以為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你還跪下來求我別離開;現在,你竟因為我跟別人吃吃茶便要我走?這是那門子的道理?」

 

「那時候,你心裡只有我,我心裡也只有你,孩子什麼的,根本不重要,但現在,你我心裡也另外有人,我們還勉強在一起,又有什麼意思?」

 

「我心裡有別人了?」羽衣的俏臉都成了慘白:「……我跟他,清清白白的,就是一時胡思亂想了,也始終不及亂,難道你這樣也不能原諒我?」

 

「我自己也不好,怎麼有資格原諒別人?只是,我不想你再夾在我和他中間左右為難罷了!」

 

「所以你就自說自話地一走了之了?」淚兒在她眼眶裡打著滾:「你怎麼不拼命把我爭回去?你怎麼總是忙不迭的把我拱手讓人?你竟願意貼錢貼房子的把我送出去?」

 

「就算我心窩曾經越軌,也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你怎麼就狠心得把我回頭的路都堵絕?」

 

……」面對她彷如利刃般的質問,星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是小孩子,不會任由你擺佈。不管怎麼樣,我要留在你身邊,生也好,死也好,絕不離開。」她一字一字的道。

 

星寒垂下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眼眶內的淚水。

 

羽衣走過來,握著星寒的手。她的手很冷,冷得直顫抖:「……你心裡,還是有著我的,不是嗎?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好不好?」

 

星寒要把手抽回來,很用了點力,羽衣鬆開了手,眼裡是不見底的哀和痛。

 

星寒轉過身去,不敢看她。

 

……那競筠呢?」星寒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

 

「我會跟他說清楚。」羽衣的聲音也輕如微塵。

 

「為了你,競筠已是妻離子散,你不能就這樣要他走!」

 

「就算是我對不起他,但我更不能讓你走!」羽衣哀號著。

 

星寒搖搖頭:「走的,應該是我。」

 

不,不能讓你留下我。」

 

  「我已決定了,」星寒狠下心來:「算我欠你的,來生再還。」

 

  「那你現在就還給我。」

 

  「砰----

 

星寒回過頭去,赫然看見羽衣正拿起剛敲碎了的玻璃杯碎片,狠狠的往手腕割下去----

 

 

星寒死命衝過去,要搶去羽衣手上的玻璃,她不肯放手,拉扯間,玻璃在她倆的手指掌心劃下了道道傷口,鮮血從傷口急湧出來,轉眼間,血都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那些是她的,那些是她的。

 

 

看著滿眼鮮紅,羽衣呆住了,星寒奪過了玻璃,用盡全身的力氣擲出去----

 

 

「羽衣。」星寒緊緊的擁著她,死也不肯放開……

 

第二天,星寒和羽衣約了競筠見面。

 

 

看著星寒她們,楊競筠眼裡帶著兩分苦澀、兩分哀傷,但有更多的欣慰。

 

 

「以後,方競筠還是你們的朋友吧?」

 

「什麼朋友?羽衣板著臉:「是伙計,新劇本怎麼時候才交貨?想白支薪水了?真是做夢!」

 

競筠跟雅清也和好了,他們去了三個月歐洲,回來後,便向大家宣佈雅清懷了孩子的喜訊。

 

也許,競筠把對羽衣的感情都昇華了,藉著他的筆,把所有的痴和愛都傾注在戲裡角色身上。他的編劇技巧越來越成熟,故事鋪排越見流暢,角色刻劃具體而細緻,曲白詞藻典雅優美,情感真摯,動人悱惻。他的作品,都是藝術中的藝術,足以留存萬世。

 

憑藉競筠的超凡劇本,羽衣的事事嚴謹,戲班各人的上下一心,雲映月每次的演出,也得到空前的成功。在班業漸趨式微的大時代裡,雲映月一枝獨秀,成了超級班霸。而羽衣,也終於達成了心願,被公認為一流的正印花旦。

 

雲映月第十屆演罷,競筠封筆了,星寒和羽衣也決定讓雲映月光榮結束。星寒和羽衣雖然沒有正式宣佈退休,卻漸漸淡出演藝界,除了偶一為之的慈善義演外,已不作公開表演。


   
每過一段時間,星寒和羽衣便到廣州和澳門,探望親人和朋友,也到世界各地遊玩。日子,過得極逍遙自在。

   

    星寒和羽衣,像是形和影,再也沒有分開過。

   

    ----她倆長相廝守,即使鬢髮斑白,依然執手并肩,相互攙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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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3 10:10:44 回覆

又一部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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