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行 - (6)
小倩的聲音輕顫著：「……你……你有沒有想過，你在這裡的一切……金大娘的酒莊怎麼辦？」
「金大娘很明白。」千尋強顏一笑：「來，快收拾東西，我們馬上就走！」
她們一直往南方走，直走了半個月，最後，來到了景明鎮。
這個鎮不大，但風景很美，民風也淳樸，她們決定在這裡定居。
她們租了一間石屋，這裡已丟空多時，位置又偏僻，所以租金很便
宜。
屋內滿是蛛網泥塵，木製傢俱大都殘朽不堪，屋外四週野草叢生。
她們打掃了一整天，已是筋疲力盡。
吃著「入伙酒」，她們環顧四週，不禁相視而笑----這就是她們的家了。
「這裡的傢俱太少，而且也太舊，明天便去買材料，多造兩件吧！」千尋在心裡盤算著。「一個木櫃，兩個架子，幾張方凳。最重要的還是木床，兩間房只有兩張床，不夠用。」
「千尋？」
「嗯？」
「你在想什麼？」小倩問。
「也沒什麼。」千尋笑：「大家也吃飽了吧？我來洗碗，你們早點休息。」
「不，讓我來。」小倩說。
「你來？才不要。看你早累得手酸腳軟的，我的新碗筷還有剩嗎？」千尋搖頭晃腦。
小倩似是啼笑皆非：「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等一下洗得不乾淨，豈不是把我們害慘了？」
千尋呵呵笑著：「老規矩，我洗碟子，你洗碗子，筷子一人三隻，這樣公平了吧？」
「好。但你不要乘機弄濕我的衣服，像小時候那樣。」小倩的嘴角儘是笑意。
「才怪呢！」千尋笑著拿起碗筷，逃進廚房。
到了睡覺的時候，千尋說：「兩間房，你們一人一間，我暫時在廳中睡地鋪。」
「這不好，」小倩說：「還是……」
「還是讓你來，」千尋搶著說：「你是吃了豹子膽，整天跟我爭，告訴你，我……」還想說什麼狠話唬唬她，卻止不了嘴角笑意。
小倩拗不過千尋，只好幫忙把草蓆鋪在地上。
「晚安。」
「晚安。」
儘管根根骨頭似快散開，千尋卻不能順利進入夢鄉，對未來的憧憬
充塞了腦袋，使她輾轉反側著。
驀地，千尋聽小倩的房間傳來微細的聲音。
「小倩？」千尋敲敲門，走進去：「你怎麼還不睡覺？」
「你不也一樣麼？」小倩淺笑。
「我睡不著」
「我也是。」
「傻孩子！」千尋輕撫她的秀髮：「為什麼睡不著？陌生的床？」
「……我是……千尋，在很久很久以前，小倩已確信自己這輩子是完了，卻怎樣也想不到，會重遇你。」小倩幽幽的說：「更想不到，你在一夜之間，把一切都改變了----我一直有做夢的感覺，好東西來得太快，只怕失去也……」
「小倩----」
「是的，我知道不應該說喪氣話。」
「既然我倆也睡不著，那麼我們來談談天，待睏了再睡，好不好？」
千尋提議。
小倩點點頭，千尋爬上床，跟她盤膝對坐。
「小倩，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也常常偷偷不睡覺，說著悄悄話嗎？」
「怎會忘記？大鬍子伯伯常常取笑我們，說我們像『年糕』，總是黏著分不開……」
「大鬍子伯伯？是的，他教我們分辨什麼野果可以吃，什麼不可以……」
「……那年夏天，我們到河裡玩水，險些便淹死了，幸好林大哥救了我們，還教我們游水……」
「……那山坡，長滿了茉莉花，你最愛的地方……」
「……鍾嬸嬸的餃子最好吃！」
「你做的也不差，說好了，你每天也要我為做餃子！」
她們談得太忘形，完全不知道彤兒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彤兒，我們吵醒你了？」千尋滿心歉意：「對不起，你快回去睡吧！我們會小聲點。」
「彤兒？」
彤兒在床沿坐下，緊緊靠著千尋。
千尋有點尷尬的看著小倩。
小倩打了個呵欠：「千尋，我也累了。」
「……好吧！你早點休息。」
千尋牽著彤兒的手，送她回房，扶她上床，替她蓋好被子，然後轉身----她抓緊千尋的手。
「彤兒，」千尋心裡慌亂：「我們不能再睡在一塊兒了，小倩會笑我們的。」
彤兒抿著嘴，看牢千尋。
「天氣熱，」千尋困難的說：「黏在一起會很不舒服……」
「彤兒----」
千尋再也沒辦法了，只好也躺到床上。
彤兒一直牽著千尋的手，睡著了也不放開……
第二天，千尋清早起來，吃過早點，便到市集買材料造傢俱。
小倩在一旁幫忙。
忙了半天，「小倩，我想喝茶。」千尋說。
「好，你等一下。」
小倩斟了杯荼給千尋。
因為手裡髒，千尋嘟起嘴。
小倩會意，把茶杯送到千尋嘴邊，餵她喝下。
「這茶水真甜！」千尋嘻皮笑臉。
小倩低頭淺笑，也斟了杯茶給坐在一邊的彤兒。
誰知，彤兒一把撥開小倩的手，茶水都潑到小倩身上。
「彤兒----」千尋震怒了：「你幹什麼？」
彤兒咬著唇，看著小倩的眼神滿是敵意。
「小倩也沒開罪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道歉！」千尋沉聲說：「你一定要向小倩道歉。」
「千尋，這是小事。」
「不能縱容她！」千尋瞪著彤兒：「彤兒，你快道歉，否則，我再也不理你了。」
彤兒眼睛泛著淚光，卻是一臉倔強。
「好，你一天不道歉，我一天不理你。」
彤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也不出來吃飯。
千尋執意要給她教訓，硬起心腸來不理她。
到了晚上，更寧願睡在地鋪上。
第二天，千尋到山上砍柴。
回來時，千尋瞥見屋後的小溪旁，站著兩個人。這正是小倩和彤
兒，兩人像是在說話。
千尋很好奇，便躡手躡足地走過去偷聽。
「……小倩不會忘記自己的出身，絕不會有一絲妄想。」
「……我只想留下來服侍你們，好報答千尋的大恩大德。」
「千尋什麼都好，就是那牛脾氣逆不得，別為我壞了你倆的感情。」
「什麼時候，你要我走，只要說一聲……」
千尋心裡發酸，想不到小倩會這樣委屈求存。
千尋正要走出去，卻見彤兒拉起小倩的手，在她掌心上寫字。千尋看不清她寫什麼，只看見小倩淺淺的笑了。
千尋想了一下，終於悄悄退回去。
千尋回到大門前，故意大嚷：「我回來了。」小倩出來迎接千尋，彤兒則回房去，還故意把木門「砰」的大力關上。
小倩微笑：「她只是個孩子，你哄哄她便是。」
千尋歎了口氣。
經過仔細考慮，千尋們決定在市集賣餃子。
她們的運氣很好，碰巧那裡有攤檔出租，她們便把它租下來。
小倩當爐，千尋負責招呼客人，彤兒管賬。
小倩做的餃子皮薄餡鮮，色香味全，吃過的客人全都讚不絕口。一傳十，十傳百，生意火紅火紅的。
過了幾個月，她們租了一家小店鋪，還請了小伙計幫忙洗碗和打掃地方。
她們的餃子店已是遠近馳名。
千尋怕小倩和彤兒累壞，所以定下規矩，每天只賣一百碗餃子，賣完便關店。而且，每逢朔望，休息一天。
客人的心理很奇怪，知道餃子供應有限，便爭先恐後地光顧，所以每天開店不到三個時辰，餃子便賣完，千尋們也就關門休息了。
把時間騰出來，千尋們便讀書釀酒。尤其是小倩，如饑似渴地讀書，像是要把浪費掉的光陰都追回來。
千尋嘗試釀酒，拿著金大娘的釀酒秘方，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失敗再嘗試，誓要釀出絕世好酒。
日子過得很簡單，很實在，也很安樂。
那天才過正午，店裡來了一個客人。他有點邋遢，頭髮已全白，左腳有點拐。他臉上沒一點表情，也沒說一句話。
千尋招呼他，他便掏出八分錢，放在桌上。
千尋會意，為他端來一碗餃子。他轉眼便吃光了，連湯也喝個一乾二淨，接著，站起來走掉。
第二天，也是正午，那老伯又來了，他放下八分錢，吃了餃子喝光湯，便走了，一句話也不說。
以後每一天的正午，這老伯也來餃子店，風雨不改。
----千尋很驚訝，想不到自己有同道人，天天吃餃子也吃不膩。
那天早上，從鄰村來了一大幫客人，慕名來餃子店嘗鮮，一個時辰不到，便吃光了那一百碗餃子。本來，按規矩，餃子店要關門了。但千尋只把「售罄」的木牌掛在門邊。
到了正午，那老伯來了，看到門邊的木牌，也沒有什麼表情，便轉身離去。
「伯伯。」千尋叫住他：「我給你留了碗餃子，請進來吧！」
老伯聽見，也就踏進小店，坐在桌前。
千尋從廚房端出湯碗。
老漢三兩下便吃光餃子，喝了湯，便伸手到懷裡去----
「伯伯，」千尋微笑：「這頓我請客。」
老伯看了千尋一眼。
「我自己也很喜歡吃餃子，伯伯每天來，算是同好了。」千尋笑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謝謝。」老伯終於開口：「明天見。」
「明天見。」千尋很高興。
許是自小孤苦，千尋與老人家特別投緣。
千尋每天也為老伯預留餃子。而且，一般每碗只有五只餃子，他那碗總會多一、兩只。
老伯每天來店裡吃餃子，話兒總是一句起，兩句止。但慢慢地，千尋也知道了他叫傅中原，獨居，靠積蓄過活。
傅伯伯和千尋們漸成了朋友。有時候，他會在關店後，留下來吃頓便飯。
到了中秋節，千尋一早便邀請傅伯伯來歡渡佳節。
小倩忙了半天，做了滿桌好菜----其實除了做餃子，小倩燒的小菜也極可口。
千尋也拿出自己精心釀製的「金苦酒」奉客。
----這酒初嘗是苦的，但有回甘，餘韻綿長，是千尋的得意傑作。
明月當頭，有佳餚，有美酒，更有濃濃的人情，大伙兒都高興極，連一向沉鬱的彤兒也受了感染，一直舒著笑臉，秀色猶如春曉……
這夜，賓主盡歡。
過了幾天，傅伯伯告訴千尋，十里外的甘泉鎮有一道甘泉，泉水清澈純淨，最適合用來釀酒。
千尋也知道水質對酒的醇美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於是打算到甘泉鎮去。
兩地相隔才十里，乘馬車只要半天，本來千尋去去便好回來。但又實在放心不下彤兒和小倩，於是把店關了，帶她們一起出發。
她們費了一點工夫，才找到甘泉鎮。
千尋誠心誠意地央求鎮長，他才破例，讓千尋這異鄉人一嘗甘泉泉水。
泉水果然甘味清純，千尋出了高價向鎮長買了大缸泉水，運返餃子店。
用甘泉水釀出來的酒，更是清香醇厚，千尋當然十分高興。
泉水很快便用罄，千尋又想到甘泉鎮去。
「這次，我一個人去便好。」千尋說：「你們別跑來跑去的，太奔波了。」
「明天天一亮我便出發，天黑前便回來，你們留在家裡好好休息。」
「我跟傅伯伯說好，讓他明天早點過來，好作照應。」
小倩彤兒也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千尋清早便出門去。
到了甘泉鎮，辦完事，千尋便馬上回程，連鎮長留她吃午飯，她也婉拒了，寧願嚼乾饅頭，也一心趕回去。
但想不到，天氣驟變得惡劣起來，強風怒吼，狂雷轟鳴，閃電在黑暗的天空掠過，雨水傾盆而下。
馬兒受了驚，不肯再往前行。千尋迫於無奈，只好暫留在避雨亭。
但狂風暴雨似是沒完沒了，千尋著實沉不住氣----彤兒很害怕行雷閃電，每當雷鳴電閃，她也彷如受了驚的小野兔，急不及待地躲在千尋的懷裡……
「早上還是陽光普照，老天爺真是喜怒無常。」
「又是行雷，又是閃電，豈不要把彤兒嚇壞？幸好有小倩在。」
「希望她們記得把盆栽搬回屋裡，否則……」
等著等著，天氣一點也沒有好轉。
也不知為什麼，千尋心裡很不安，像是有野火燃燒著五臟。
千尋決定放棄馬車和泉水，把馬兒從馬車解開，跨上去，冒著風雨趕路。
雨水像飛箭般射在臉上，有點麻痛，雷彷彿在頭頂響著，閃電也似要把天空劈成數片，馬兒如瘋似狂地奔跑著，千尋死命抱著馬頸……
好不容易，家門在望。
千尋稍一失神，便從馬上重重摔下來。
千尋倒在泥濘上，倒沒受傷，只是擦損了手腳，整個人也成了泥鴨兒。千尋一點也不在意，趕緊爬起來。
「彤兒，小倩，我回來了。」千尋一邊嚷著，一邊敲門。
「呀」的一聲，門居然給敲開了，門只是虛掩著，根本沒關好。
千尋的心不由直往下沉----她們對門戶一向很小心。
「小倩，彤兒，你們快出來，看看我成了什麼樣子？」
大廳一目了然，空的。
「快來看看泥鴨子，機會難逢……」
廚房沒有人。
「彤兒，你最乖，再也不會戲弄我了！小倩，我渾身濕透了，冷病了可要你費心……」
房間靜寂得猶如死域。
「彤兒，小倩……」
風聲、雨聲、雷鳴聲也不能掩蓋千尋的呼喊，她跑出去，在屋前屋後四週尋找----
「小倩，彤兒，你們在什麼地方？」
後園的籬笆早已倒下，花盆東歪西倒，千尋最心愛的茉莉花已遭拔根之劫，再也不能迎風展露那曼妙花姿……
狂風暴雨在半夜中過去。雨散雲收，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正散發著冷靜的光芒。
千尋的淚痕已乾，對著明月，在心裡起誓：「小倩、彤兒和千尋，死，也要死在一起！」
千尋回到屋裡，仔細地找尋著蛛絲螞跡。
所有東西還是整整齊齊，跟千尋早上出門時一模一樣。若不是大門虛掩著，簡直就像是她倆雙雙散步去了。這說明小倩跟彤兒連丁點反抗掙扎的機會也沒有，便給俘虜掉。
千尋跌坐在桌子旁，兩手支著頭。
----是什麼人下的手？是郭老大的人還是百威幫？為什麼不肯放過她們？傅伯伯呢？千萬別把不相關的他也要連累了……
驀地，千尋感到手踭有點異樣，伸手摸摸手踭，竟發現了絲絲凹痕。
千尋緩緩把手放到桌面上----
平滑的桌面，給鈍器刻上了四個方寸小字：「伴雲山莊」。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