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行 - (8)
「一言為定。」
「好。」高均大喝一聲,右手拈起木桌和兩張椅子,左手抱起兩壺烈酒,大踏步走出酒居,走到大街中央,把東西放下來。
「請。」「請。」
千尋和高均各自在桌旁坐下。
「高酒王」跟人拼酒的消息猶如野火燎原,一傳十,十傳百,瞬間,四週圍上了道道人牆----大家都想一睹那不知死活的傢伙的盧山真面目。
「先飲為敬。」高均一仰首,便咕咕的鯨飲起來。比人家喝杯酒還要俐落,酒壺在霎眼間成了空。
「謝謝高前輩。」千尋也捧起酒壺,爽快地把那白干喝個一滴不剩。
「好酒量!」高均說:「拿酒來!」
那酒博士立時送上兩壺茅台。
「這次輪到千尋敬高前輩了。」千尋取過酒壺便仰首大喝。
「我也謝謝。」高均不甘後人。
這樣你敬千尋一壺,千尋又回敬過去,不多久,十來個空酒壺已是東歪西倒。
到了後來,大家也不耐煩敬來敬去了,千尋們同時間抓起酒壺,也差不多同時喝光,爽快之極。
旁觀者驚呼不斷。
夜已深,人群已散,那酒博士的送酒工作亦由另一位妙齡少女玲瓏接替。他不是偷懶,而是東奔西跑為這一老一少買酒。
酒居內少說也有數十罈老酒,居然給千尋們在一天不到的時間內喝個乾淨。他只好逐家遂戶上門去,懇請村民讓出藏酒。
幸好劉家村的村民縱然嗜酒如命,卻非吝惜之輩,加上拼酒的結果也引人入勝,所以大家也很踴躍幫忙。
這場拼酒,居然維持了一天一夜。
「好好,千金…裘,換美酒…哈哈,同消萬古愁…好酒,好詩,好酒仙!」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輝……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忘機……」
「千尋,蘭陵美酒鬱金香……」
「是,呃…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能什麼?」
「能醉客,老哥,下一句是……對了,不知何處是家鄉。」
「好一句不知何處是家鄉,好!」
「……酒,來人,給我酒……」千尋順勢拋掉手中酒壺。
「夠了,千尋,別再叫了。」高均止住千尋。
「為什麼?我沒醉,還能喝…酒!給我拿酒來!」
「沒酒了!老哥十多年來也沒試過喝得這麼痛快!哈哈,我們已把方圓十里的酒全喝個精光----一滴也不剩,老哥只好認輸了!」
「想不到,真想不到!天下都是你們這些年青人的……哈哈哈!」
「千尋,日旗是你的了。」
「謝…謝……」千尋勉強地站起來,恭身接過白玉小盒,還來不及打開,腦子已是一昏,整個人便倒了下來。
「千尋,千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千尋終於醒了過來。
千尋只覺得頭痛得像是要裂成八塊,喉嚨很乾燥,嘴唇也焦澀,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千尋,你醒了?」耳邊響起了一把清甜的聲音。
千尋睜開眼睛:「你是……」
「我是玲瓏。」
「對,玲瓏,老哥的乾女兒。」千尋說:「你一直照料著我?真是勞煩你。」
「別客氣,才幾天而已。」
「什麼?」千尋大吃一驚。「你已照顧了我幾天?」
「是的,自從那天你倒下來,這天已是第一、二、三……第四天了。」
「第四天?」想不到竟已耽誤了這些日子,一想到彤兒跟小倩身在虎穴,便再也躺不住了,千尋連忙起床----突然,兩腿一陣劇烈剌痛,教她一把摔回床上。
「你怎麼亂動?看,傷口都裂開了!」玲瓏急忙捧來止血用品,再用乾淨的白絹揩掉傷口上的血跡。
這時候,千尋才發覺自己兩條褲管已給剪短,露出光溜溜的大腿。
----蜈蚣似的傷口滿佈大腿上,吋許至數吋不一,呈粉紅色的肉都翻了出來,血肉都糊成一團,叫人看著害怕。
千尋來不及為自己裸著雙腿而害羞,更來不及為它們的恐佈模樣而難過,一陣撕心嚙肺的痛楚已教她不知身在何處。
玲瓏在給千尋上藥。那是一種淡黃色的粉末,灑在傷口上,立時泛起顆顆小泡。
千尋只覺得傷口似有千萬枝針插著,後來,又像是給燒紅的鐵烙著。
豆大的汗珠已佈滿千尋的額角,她緊緊地抓著被子,手指關節亦因用力過度而發白。
待小泡逐漸消失後,玲瓏才把傷口包紮好。
「很痛麼?」玲瓏關切地問。
「還好。」千尋微微喘著氣。
「還好?那何不再砍自己幾刀?」高均揭開簾子,走進房來
。
「老哥。」
「我姓高。」
千尋一怔:「高前輩。」
「為了日旗,你居然不擇手段!」高均切齒說。「這根本不是在拼酒,是在拼命!」
----千尋知道,論酒量根本無法跟高均匹敵,只好兵行險著。當千尋不勝酒力的時候,便把暗藏衣袖的飛刀插在大腿上,讓切膚之痛助千尋退卻醉意。
時間過去,自剌的次數越頻密,傷口都凝成血塊,跟褲管緊黏著,每當刀尖插進,新傷舊創血如泉湧。到了後來,兩條大腿已無完膚,神經亦已麻木,儘管狠狠力剌,也只有微效,洶湧酒意乘隙直衝腦際。
幸好,高均竟在這危急之時宣佈拼酒已完,勝負已分……
「竟有這麼笨的旁門左道?」高均越罵越激動:「只要繼續拼酒,不出半個時辰,你便死定了!」
「日旗你是到手了,又如何?就是不死也要成殘廢,這樣做值得麼?」
「高前輩,」千尋咬緊嘴唇:「晚輩的腿真的會…會廢掉?」
「不廢掉是天不長眼睛,你這種人,即使全身上上下下全廢個乾淨也用不著可憐!」
「義父,你快告訴千尋,她所敷的藥是你花了數十年心血研製,一定可以保住她雙腿的。」
「哼!」高均頭也不回地離開。
「高前輩。」千尋奮力跳下床,追上去:「請聽晚輩一言。」
走不了三步,千尋已摔倒地上,傷口再次裂開,鮮血迸流著。
玲瓏急忙上前去扶起千尋。
「我……我還有幾句話要跟高前輩說。」
玲瓏半攙半抱著千尋,走出房間。
「你這是幹什麼?」高均站在門前,一臉怒容。
「高前輩,請你告訴晚輩,風月兩壇壇主所在。」
「不知道,告訴你這不要命的,我不知道!」
「高前輩,」千尋「噗」的跪了下去,雙腳血花四濺著:「求求你告訴我!」
「我真是看錯你了!」高均仰首長歎。
----也許,在他心目中,千尋之所以不顧死活,膽敢挑戰各壇壇主,是為了揚名江湖、爭權逐利。
「義父,求你告訴千尋吧!」玲瓏也哀求他。
「風壇壇主居於明成山乘風堡,離這裡五十多里,至於月壇壇主在什麼地方,我真的不知道,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由你。」
「高前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晚輩告辭了。」千尋強撐著身子,巍巍地站起來。
「你是不是瘋了?你真要讓兩腿廢掉才罷休?你這個樣子,莫說五十里,就是五里也走不到。」
「晚輩可以乘馬……」
高均打斷千尋的話:「馬已給殺掉,看你怎麼辦?」
「高前輩關愛晚輩,我怎會不知?只是時間不多,晚輩真的不能耽誤下去。」
「你這麼作賤自己,時間當然不多,我敢保証你活不了三個月!」
千尋不覺淒然苦笑----三個月?千尋只想活多二十天,把龍宙四旗帶回伴雲山莊,換取彤兒和小倩的自由。
「你,給我回房躺著!」高均澟然大喝。
「恕難從命!」千尋咬緊牙關。
「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不能奪得龍宙四旗,我死不瞑目。」
「天下間,真有東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是的。」千尋想也不想便答。
「好,你走吧!但高均敢以人頭擔保,你絕不能在乘風堡見著風壇壇主。」
「為什麼?」千尋急問。
「因為,」他說:「大後天,他會來到劉家村摘日園,為他的老大哥祝壽。」
經過玲瓏的悉心料理,千尋的傷勢已逐漸痊癒。但千尋一直躲在房間裡,避與高前輩見面,以免他見著自己,心裡不舒服。
在空寂的房間裡,千尋想起了許多許多----小時候,一家三口圍在小茅屋內樂聚天倫;斜陽裡,身懷六甲的娘親奮勇救人,不幸身葬魚腹;父女相依為命,兩年後父親死於沉疴,遺下千尋獨自掙扎求存……
----回憶踏沓而來,血淚交織。
想起了雨夜救人,跟彤兒漂泊天涯,重遇小倩,三人相伴相隨……
那天在伴雲山莊,矢志同生共死,彤兒的哀哭,小倩的低語;別時,三人眼內的依依斷魂……
「千尋,」玲瓏揭簾進房,看見千尋,慌張地問:「你怎麼了?」
千尋匆匆擦掉臉上淚痕。
「你為什麼哭了?」
千尋輕吁了一口氣:「想起了一些事情,心中有點難過。」
「傷心事,多想無益。」玲瓏輕輕說。
千尋緩緩點點頭。
「別躲在這裡胡思亂想了,外面來了很多客人,不如出去湊湊熱鬧吧!」
「好。」
已屆花甲的高均,今天顯得特別高興。摘日園內外張燈結彩,賀壽的賓客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高前輩在劉家村中,享負盛名的,不單是那驚人酒量,還有他的急公好義,正直不柯。
千尋想為高前輩做點事,於是權充待兒招呼賓客。
後來,玲瓏告訴千尋:「邱叔叔來了,正在後園跟義父聚舊。」
千尋連忙走到後園,看見涼亭內的兩人正在邀月對酌,言笑甚歡。
有一剎那,千尋遲疑了----現在的自己,正猶如蒼蠅般招人討厭。但一想起彤兒和小倩,再多的羞愧也只得重重壓下去。
千尋咬咬牙,走上前去恭身一揖:「晚輩燕千尋,拜見兩位前輩,順祝高前輩福如東海。」
「唔。」
背著千尋那人轉過身來,一照面,千尋不由失聲:「邱總管?」
「燕公…不,燕姑娘,久違了。」邱仲恆微笑說。
「晚輩不自量力,向邱前輩討教。」千尋硬著頭皮說。
「龍宙風壇,以賭為業,不才本應與燕姑娘在賭桌上切磋。」他說:「但不才今夜專為高大哥祝壽而來,未備賭具。」
「那……」千尋臉色微變,怕他托詞拒絕。
「今夜摘日園內滿是賓客,」邱仲恆說:「燕姑娘不若猜一猜,這裡的人數是單還是雙?猜中了,不才自當奉上風旗。」
千尋不得不呆住----還以為鬥酒已算兒戲,想不到這次竟是猜人數?這龍宙幫怎麼專納奇人?
千尋在心裡飛快盤算著:「一十、三十……百一、百三……」千尋剛才在大廳招呼客人,只見十來桌酒席全都坐得滿滿。
「加上高前輩、玲瓏和邱前輩,一共是----一百四十七人,單數。」千尋說。
邱仲恆饒有深意的一笑:「燕姑娘,你可要再仔細想清楚。」
千尋心裡一震,事關重大,絕不能出錯----二十、四十……百二、百四……,等等,千尋居然把自己忘記了……
「對不起,是一百四十八人,雙數。」千尋漲紅了臉。
「決定了沒有?可還要改變主意?」邱仲恆問。
「決定了,是雙數。」千尋肯定的說。
「那我們一同出去數數看。」
他們走出大廳,把客人徹頭徹尾的數了又數;再到廚房及後堂,把摘日園的僕人也點算一遍。最後,才回到後花園。
「連千尋們四人在內,總共一百四十八人,是雙數,千尋猜中了。」千尋喜不自勝。
「不,燕姑娘,你輸了!」邱仲恆施施然的說:「賓客當中,有一名婦人有了身孕,連她肚裡的孩子,是一百四十九人,單數才對。」
千尋像是給推進了冰窟。
「不!」玲瓏說:「鄭大嫂懷的是雙胞胎,義父已替她診過脈,不會錯的----連她肚子裡的兩個孩子,共一百五十人,雙數,是千尋猜對了。」
千尋和邱仲恆同時傻了眼,不由望向高均,靜待他的判決。
「咳!」高均清清喉嚨:「不錯是雙胞胎……」
邱仲恆朗笑:「天意如此,不才只好認輸了。燕姑娘,這是你的風旗。」
千尋接過白玉小盒,心中激動猶如巨浪翻騰。
「謝邱前輩成全。」「謝高前輩,謝玲瓏。」
千尋日夜兼程,也花了近七天,才到鏡心湖抱月小築。
小築倚湖建造,一草一木幽趣天成,碧綠的湖水映照著煦燦的晚霞,帶給人一份說不出的恬靜和閒適。
「這裡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千尋不由癡了。
「喂!你是誰?」一把稚嫩的聲音響起。
這是一個約七、八歲的小女孩,梳著雙辮,肌膚極白極嫩,五官是叫人吃驚的秀美,小小年紀,竟已是美人胚子。
----千尋忽發奇想,若能一看彤兒的稚齡模樣,又或是目睹這小女孩長大的樣子,兩者比一比,看看那個會勝上一籌……
小女孩看見千尋不答話,只管看著她微笑,便漲紅了小臉:「你究竟是誰?來這裡幹什麼?再不回答,我就…我就……」她竭力想裝兇一點,可是來來去去,仍是那張惹人憐愛的小臉。
千尋向小女孩莊莊重重的一揖:「我叫燕千尋,未請教姑娘貴姓芳名?」
十個孩子十個也喜歡別人把他們當大人看待,給他們點點尊重,不單是憐愛,也不只是痛惜。
「我叫貝貝。」
「貝貝姑娘,我想拜見龍宙幫月壇壇主,請貝貝姑娘引見吧!」
「壇主不是你想見便能見著的。」貝貝小臉一派嚴肅:「你找我們壇主有什麼事?」
「我想請他借『月旗』」給我。」
「這是什麼東西?我從沒聽過。是不是你弄錯了?」
千尋真有點哭笑不得:「也許吧!但我人已來了,總要親口問問他,請貝貝姑娘行個方便。」
「不,壇主是不會見你的。」
「為什麼?」
「太陽快要下山了,是不是?月亮快要上來,今夜月圓,壇主自兩年前開始,已從不在月圓之夜見客。」
「我有要緊事,只好請他破例了。」
「不,你不能去!」貝貝牢牢拉著千尋的衣袖。「壇主最恨人家在月圓之夜打擾她,她會變得好兇好兇,像是換了一個人。」
本來只須輕輕一甩,貝貝便不能再糾纏千尋了,但千尋實在不忍心。
「要是壇主真的生氣了,也只有我一個人受他責罰罷了,絕不會連累你的。」
「我不是怕受你連累。」貝貝認真的說:「你一開始便犯了壇主的忌,那叫人家怎麼情願借東西給你?事情只怕未說便要糟了!」
這番處世大道理竟出自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口中,真叫千尋愧煞。
「你明早再來吧!我保証讓你見著壇主,而且,我也會幫你勸勸她,借你月旗。」
「謝謝你。」
「最好換件衣服,穿得體面一點,是對壇主的尊重,也叫她高興。」貝貝老氣橫秋的說。
千尋只得唯唯諾諾。
「很好,你很聽話,真是乖孩子。」
再也按捺不住了,千尋哈哈大笑起來。
「噓!」貝貝急得直跺腳:「你瘋了?笑得這麼放肆,壇主都要給打擾了!才讚你乖,你便……」
千尋咬著下唇,強忍著笑。
「你快走吧!明早再來,記著了?」
千尋點點頭。
「好!去吧!」
千尋不想難為這小女孩,只好轉身離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