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雞蛋論

有句話，我也是輾轉從fb人的話裏知道的：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誰是誰非，自有他人、時間、歷史來定論。但若小說家無論何種原因，寫出站在高牆這方的作品，這作品豈有任何價值可言？」

這一席話，可以稱為雞蛋論，猶如戴ＸＸ的公民抗命論和練乙錚的法理港獨論一樣，賦與獨派一種理論武器，支持他們的行動。

很多人稱讚，村上春樹表現出一種令人佩服的道德勇氣。

這是肯定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甘冒大不暐之險，前去以色列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發表演說之時。據知，當時以色列空襲加薩，導致手無寸鐵的平民死亡，日本國內各界要求村上春樹拒絕出席。結果，村上春樹還是去了，並以高牆論當面批評以色列的軍事行動。

高牆，在他的話中，明確指涉政權體制，而雞蛋則指手無寸鐵的平民。

在他提及自己父親遭政府強制徵兵，或者以色列轟炸加薩的語境中，高牆與雞蛋的差距確實很大，大得讓人可以同情雞蛋。

然而，一時慵慨陳辭，我感覺村上春樹也流露出某種天真，這種天真，就是過於輕率地提出了一個本質論，認為雞蛋永遠是雞蛋，高牆永遠是高牆。

如果高牆永遠是高牆，秦皇帝國不會滅，巴比倫和羅馬帝國的統治應該千秋萬代，不是嗎？

雞蛋也不會永遠是雞蛋，地方起義，誰會想到會變成太平天國，日本幕末時代高杉晉作奇兵隊以八十人起義可以擊敗穩握朝政的長州藩俗論派？

在我，世上最危險的言論，都是本質論的，本質論對所有議題拒絕討論，以命定老奉思維蓋棺定論。很遺憾，村上春樹此番言論，是逼於時勢，避免得失輿論界，因而不小心說漏嘴、說過頭的一番本質論說辭。

「無論…永遠…」正是這樣的本質論話語的典型格式。

實在，這說辭只在當時的耶路撒冷有意義，離開了耶路撒冷當時的處境，便會失去其普世性。

問問越戰時的美軍士兵，越南平民是不是雞蛋？美軍雖然是高牆，但每一塊高牆的磚都對當時的越南雞蛋聞風喪膽。

他在講辭中提及，體制很強，體制是我們製造出來的，但個體雖然不強，但個體有寶貴的靈魂。他這話也不完全對。體制確實很鈍感，但不能說體制沒有靈魂，說到底，體制也是很多人在激鬥之中很艱苦地探索出來的一個結果，一個體制誕生，背後不知多少人付出生命靈魂。

辛亥革命如是，法國大革命如是，美國南北戰爭廢奴運動如是，他自己國家的明治維新死人也不計其數。

村上春樹敢說體制沒有靈魂，也着實太沒良心了！

還有一個說法，同樣出自村上春樹當日的演說，我覺得有點問題。

「判斷對錯，當然是小說家的重要責任，但如何傳遞判斷，每個作家有不同的選擇。」

不止是村上春樹，我認識的某位出版社老闆，也說過相近的話，要求作者作品有正面信息，我想即是說要求判斷對錯吧！

這個說法不符合我繼承自巴赫金的文學觀。巴赫金提出多聲道小說論，認為小說之所以精彩和超越，是因為小說中讓不同的聲音對話。

實在，多聲道說是連《機動戰士高達》等一系列的動畫都當做了老生常談的鐵律，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義，誰的正義才是正確，總是要通過對話和戰鬥才得以有所着落。村上春樹所忽略了的，是在人類的多聲道話語世界之中，根本難以判斷對錯，作者能做到最美的事，是讓各個認為自己正確的人自由碰撞、辯論、游說和廝殺，直到各自之間的矛盾得以化解。

可是，村上春樹竟然把善惡對錯簡單化為可以得出答案，並把這過份的責任放在小說家身上，這無疑是讓小說家降格淪為小學校的訓導主任一樣。

我沒有讀過村上春樹的任何一部作品。

我想，他的作品應該比他的演說更加吸引和超越。

他的演說，應該只是逼於現實輿論壓力而出的一時失言，不然他的作品不會受到如此廣大讀者的追捧的。

我不信一個精於言語的小說家的一場逢場作戲的演說，但我相信讀者自掏腰包的審美眼光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