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之門

兩周之前，我在fb宣稱啟用一片在九州別府買來的溫泉料肥皂，為了增加氣氛，使用了一句特別的句子：「地獄之門打開吧！」

本來，我以為大家一定能體會地獄之門打開的高漲熱情，豈料我並沒有意會，不是人人懂日本文化，對於華人來講，不懂日本，地獄就只是一個單純的道德判斷的象徵。意思是，人死後有審判，在人世作惡別想逃過閰王的判決。對很多華人來講，地獄除了代表道德判決，便甚麼都不再是了。於是，有網友誤會我在說負面的話。

我有一位老師曾經睿智地指出，中國人是一個沒有彼岸的民族，如果世界有彼岸，此岸即彼岸，也就是說，對中國人而言，現實世界就是他們唯一關注、享受、寄望的世界。如果要等待某個未來好日子，這個好日子必在現世發生，中國人要享的樂，也就是勞動、窩裏鬥、家中天倫等等。就算是窩裏鬥，中國人也是鬥得十分開心，十分熱切的。這是為何宮廷鬥爭劇那麼吸引中國人，但中國人對奇幻劇和怪談卻不是那麼熱衷。

簡單的講，中國人不關注鬼門關以外的事，正如中國鎖國時代也不關注洋鬼子的世界，就算鄭和下西洋，也對西洋的事物不感興趣，只是要點物資做進貢便了。

這一種民族性，註定了一般華人在自家民族的文化氛圍中成長，即無法理解地獄對日本人的意義。某些人能夠理解，例如我，也只因在全球化世界下通過互聯網深深地參入了日本的宅文化，還做過研究，才略懂一二。幸而，文化是一樣有可能通過重新學習而習得的東西。不過，習得兩種文化的人，為雙重文化人，這類人須預備兩個腦子的空間容納兩種文化，並適當地轉換使用，不然很容易發生文化誤用的情況。

想深入感受日本人地獄觀，第一須理解日本為地震海嘯之國，第二須理解日本人擁有原始的萬物有靈信仰，第三須理解日本人進行現代化的同時並沒有與原始民族信仰割裂。

地震海嘯是一種跨越整代的集體民族體驗，記得一位日本宗教研究家指出，日本人想要忘記地震，但地震總會在他們有生之年再次到訪，其結果就是地震光景深深種在日本人的民族記憶之中。而地震的光景是甚麼呢？地震的光景展現為現世秩序的絕對破壞，人努力建立的秩序被它否定，地震的光景有如地獄！

如果想要體會一下地震，日本東京好像有地震博物館，可以體驗地震。另外，宮崎駿也曾在其作品《風起了》別具用心地刻畫了一幕關東大地震，那時在戲院中欣賞，畫面把地震描繪成躲在地裏翻騰的龍一樣，地上所有東西都給這條龍翻轉了。

對日本人來說，地獄是真的會在現世打開的一個世界，明明是彼岸的世界，但它確實會造訪此岸的世界。不過，地震和死亡雖然躲不了，日本人不能選擇在沒有地震的土地上生存，但用怎樣的態度面對地震和死亡，日本民族卻做出了選擇－－樂觀地去擁抱地震和死亡。既然能夠樂觀地擁抱死亡，地獄就不再恐怖。因為無論好人壞人，無一能倖免於地獄的降臨，地獄對人一視同仁，因此也失去華人眼中的道德價值，當地獄毋須為道德服務，或者道德價值降低了，地獄就成為了日本人自由聯想的對象，成為了一個美學上的意象。

我的肥皂購自九州別府，別府是有名的四大溫泉區之一，這兒最出名的溫泉景觀以八大地獄命名，包括了海地獄、山地獄、灶地獄、鬼山地獄、鬼石坊主地獄、白池地獄、血池地獄和龍捲地獄。

據知，別府位於一個火山岩屑山坡的基部。也許因為這樣，別府溫泉區特別是鐵輪區，地熱蒸氣會從街道上的地渠噴出，從高處向下望，整個城市都被蒸氣包圍，就像是一個活地獄城市一樣，充滿着奇幻的感覺。當地人活用地熱發電，也有店鋪活用地熱蒸氣發展出地獄蒸料理。彭彭今年櫻花季特別全家來訪別府，親自在當地人指導下以地熱蒸氣蒸了一頓豐富晚飯一家人分享，來回旅店穿插在被蒸氣環繞的街道上，連我自己都驚奇這還算不算是人世？

溫泉，其實是火山地震帶土地才有的自然資源。能享受溫泉，只因日本人接受了地獄。

日本人能夠欣然接受地獄，彭彭認為也與他們的萬物有靈宗教觀念有關。日本人絕對相信人死後有靈魂，這個信仰的實質就是，人的精神存續與身體之有無無關，他們相信人失去身體，精神靈魂仍可以留在世間。地縛靈就是這個信仰的主要體現。所謂地縛靈，就是人生前留有未完遺憾，死後靈魂被縛在留有遺憾之處，成為靈體，無法成佛登上極樂西天。當一整個民族都相信人死後有靈，這個民族就必須為死後之人構思一個宏大的世界讓他們居住，而佛教東傳為日本人帶來的地獄和成佛兩種觀念，正好合用。

在眾多日本動畫和民間傳說中，有很多與靈界和地獄有關。百鬼夜行、古事記、地獄少女、Dororon閻魔君、咯咯咯鬼太郎和鬼灯之冷徹都是以靈界和地獄為主題的有趣作品。在中華地區，我們不會把任何鬼界的東西算做兒童文學，可是在日本，由童心社出版松谷美代子擔任責編的《怪談餐館》故事系列，自1996年起至今賣出超過800萬部，並被譽為兒童文學之傑作。這在華人地區來說是匪夷所思的現象，但在接受地獄和靈界的日本民族，地獄是可親可敬之世界，因此地獄的故事適合兒童閱讀。

地獄，正是中日兩個民族之間其中一道文化鴻溝，要跨過它，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如果你願意試着跳過去，最終又成功跳了過去，你的世界將會由一個變成兩個，也將會變得更加廣闊，沒那麼悶蛋。不過，與此同時，你的世界也會離開華人中心的純道德世界遠了一點。

跳不跳，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正如地獄少女小愛總是說：「要不要拉開咒詛人偶的繩子，由你自己決定！」

我這個重宅，睇了好一大堆日本民間傳說和動漫畫，早就學像日本人看待地獄如樂園，所以當我說「地獄之門打開吧！」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感情不是恐懼絕望，而是無限的興奮和解放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