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義」有意義嗎?

2018/01/25 14:45:30 網誌分類: 宗教
25 Jan

去年年終,夏仁諺一家到教會聚會,在美麗的教堂內,會眾前來領受聖言,預備敬拜耶穌。然而,牧師一開講,即是那道千年不變的板斧──人生意義。當然,牧師的板斧是新版本,他由年度Google Search熱門搜索詞講起,而今年中獎的熱門詞就是「How」!由如何獲得上司賞識起,幾句就講到如何獲得快樂,乃至如何讓生命有意義。

也許,對於一般會眾來說,生活有時真的挺迷惘,問一下意義問題,會讓人多動一下腦筋,或者能有頓悟的人。不過,講道的方程式,與商業廣告方程式差別不大。商業廣告其中一條方子──(1)有問題嗎?(2)請用XX產品解決問題。講道這條方子也是一樣──(1)你說不出生命有甚麼意義嗎?(2)請選擇信主啦。不是說商業產品和講道都是把戲,世界上總有真正實用的產品,也有真正受用的金石良言。只不過,產品和良言是不是火煉金子的素質,要驗證它們,是另一個問題,要求一個人投入更多的心力和時間去確認,這個時間有時可以長達一生。

夏仁諺認為,向一個普通人問「生命有甚麼意義」這種問題,是一種欺凌。問問題的人,在問問題的那一刻,是預期對方無法回答,才做出提問的,「睇死你唔識答」。然後,當對方語塞,因為無法解答而動搖,便打算乘虛而入,告訴他「主是你的意義」。這個做法,或多或少帶有功利目的,其目的是確立一種名為「牧者-信眾」的關係,要在信眾一方造成一種倚賴和束縛。

聖經中主耶穌並不束縛任何一般信眾。少年財主不願拋棄財富跟隨耶穌,耶穌雖然慨嘆,但任由少年財主離開,十分潚洒。(太19:1621-22)耶穌只會束縛(或者該說管教)自願跟隨他的門徒。而且,翻閱四福音書全部篇章,找不到主耶穌問過別人半句關於「生命意義」的事。不但主耶穌沒有質問過他人關於「生命意義」的事,就連舊約眾先知都沒有這樣做過。

夏仁諺相信,問「生命意義」,違反了耶穌傳福音的一個原則──具體易懂。眾所周知,耶穌傳道,最常說的是比喻。比喻就是一種生怕話說得太抽象讓對方不明白的修辭技法。「生命意義」正是一個極端的抽象詞。甚麼是抽象詞?象即具體形象,抽即抽去。抽象詞就是那種無法以簡單具體形象表達之事物。為甚麼一般人被問到「生命意義」時,多半無法解答?因為「生命意義」不是具體事物,它不但不是具體事物,它更是一個變數,其值的變化只能用哲學語言說明。或者這樣說更準確──生命的意義,在於它的意義是可變的,不是單一的。如果生命只有單一的意義,這其實就已經是宿命論,相信沒有人覺得一種已經被決定好了的人生擁有豐富的意義。

人的存在與時間密切相關,過去的自我的存在成為既定事實,即薩特所說的事實性(facticity[1],是不能改變的,但未來是未被決定的,充滿可能性。當任何人認為自己的未來只有單一種意義或軌跡的時候,那這人即把自己的未來封鎖起來,使其有如已成為事實的過去一樣的意義貧乏。既然人的存在就是迎向無數可能的未來,未來的意義沒有上限,那麼對於「生命有甚麼意義」這種問題,基本上沒有人能答的出來,因為只要給出一個答案,就已墮進了宿命論的陷阱,把自己未來的豐富可能性壓縮為單一乏味之物。

在生活實踐中,一個人可以答不出自己的「生命意義」是甚麼,卻可能擁有充實豐富的生活,比如一位敬業樂業的教師、消防員或打金師傅。換言之,關於「生命意義」的問題難答,不是因為對象的生命沒有意義,只是那個意義難以用語言說明,而且一旦隨便給出答案,本來豐富的意義即被全數消去。

一般人為了自己和身邊的家人努力工作,本來就是重要的意義。一個人累了,容許自己休息,享受一下靜寧的時光,也具有豐富的意義。可是,一般人專注於自己的工作,無暇鍛鍊哲思,所以才無法回答關於意義的問題,這不代表他們的生命沒有意義。

夏仁諺從小就信主,在信主的日子,被問過「生命意義」的事情很多很多次。有時是牧師提問,更多情況是有人把問題寫入詩歌歌詞之內,讓會眾唱出。這讓人很難認真當一個信徒,特別唱詩的時候,只能隨便敷衍,因為一旦認真起來,句句歌詞都刺入內心,讓心靈直墮入無底的矛盾深淵之中,沒有着落。

當今教會常見的「生命意義」論述,並不是金石良言,倒像是一種把戲,因為它只預設了單一的答案、單一的意義,仿佛不信主人生就沒有意義。馬太福音5:45節提到,主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主愛惠及所有人,無關乎對方信主還是不信。這已表明上主的恩惠不只有福音,一個人能生存在世,本來就已經有意義。

跳出基督教徒自己給自己畫的框框,我問:「伊斯蘭教徒的生命沒有意義嗎?佛教徒的生命沒有意義嗎?孔子門生的生命沒有意義嗎?」鑽入文學世界去,我問:「浮士德把靈魂賣給惡魔,因此他的生命沒有意義?紅樓夢林黛玉與賈寶玉愛情結不了果,他倆的生命就沒有意義?源氏物語裏的可憐弱女紫之上,被光源氏養大還要了作妻子,既要愛着光源氏,又要包容光源氏的多情,她的忍耐沒有意義嗎?還有,人魚公主為愛情連身體都化為泡沫,她的生命沒有意義?」

「意義」方程式像一種商業招徠手段,只對忙於生活無暇整理自己生命經驗的人有效,對於用上了半生去為生存掙扎過的人,「意義」方程式毫無作用。好話唔好聽,街上某個看似普通的人,其生命的濃度厚度,隨時比問這種膚淺問題的人的生命,厚上萬倍。

哲學上,生命意義是個存在論的問題。薩特經典著作《存在與虛無》[2],提出存在先於本質,人的背後是虛無,這並非指人的存在沒有意義,而是說人具有無上的主體,人無法迴避自由選擇,必須憑自己做出一切抉擇,並承擔其後果,他背後「沒有」其他理由或其他人可以代他做決定,因此他無法把不好的後果委過於他人。這個「沒有」,就是「虛無」。問「人有何意義」,然後強加一個答案,就是假設人是某種單一意義之奴隸。這搞錯了。上帝既按自己形象造人,人也自然有幾分像祂。人非意義之奴隸,人像上帝一樣可以對各種事物賦與自己創造的意義。也就是說,上帝固然是意義的源頭,但人自己也一樣能夠創造意義,成為意義的源頭。

上主是第一位意義創造者。當祂完成七日創造之工,每天祂都會看看自己的創造物,並看着是「好」的。這個「好」字,就是主對受造物賦與的第一個意義。

上主賜給人一種比眾生都強的能力──語言。語言是甚麼?據語言學大師索緒爾最基本的說明,語言就是形式(能指)與意義(所指)的結果[3]。人使用語言的過程,就是創造和串聯世界上各種意義的活動。海德格爾指語言是存在的家,提出人的存在必與其他主體共同存在,因此是共在,人與世界之間本來就充滿關聯,而表述這種關聯的,就是詩的語言。這些關聯都是意義,因此只要人詩意地棲居,讓被遮蔽的意義在詩中再現,意義就自動蜂湧而出。[4]於是,每當人說話,即創造意義。既然每個人每天都不停說話,這就可知世界每個人都在不斷地創造意義。

上主造人之後,又教亞當為眾生起名。起名是甚麼回事?就是為眾生賦與意義。假如現代的神職人員明白這個道理,相信他們就不會再天天把「人生意義是甚麼」這樣的話掛在嘴邊,因為這句話能夠誤導人,使人低貶了上主賦與人在世界中的位階,讓人誤以為自己的生命只有匱乏的意義。

*彭彭以學研社夏仁諺筆名發表於線報 http://linepost.hk/?uid=22625.0.0.0 (2018.1.24),本文為同名文章之原文。



[1]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87169

[2]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87

[3]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頁101157

[4]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71: 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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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否需要用謊言去打擊說謊嘅敵人,難道

現時香港情況,正是全面學習中國文革時期的惡行,口口聲聲要民主,其實係自我民主,不需守法,大話連篇,候德健說得不錯:我們是否需要用謊言去打擊說謊嘅敵人,難道事實是不足夠?

泛民也不是好東西,它是常用謊言手段的傢伙!

萬大有商量
萬大有商量 2019/06/20

年青真是好 充滿活力

彭彭
彭彭 2019/06/19
@我係你舊生...

感謝同學... 等候下一個風和日麗的自由寫作時代來臨吧(完全不知何時)... 現在是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