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9) - 床伴

這夜是平安夜。

韓翊怡獨在家裡喝悶酒。

----翊怡和女友莎拉關係不大好，之前鬧了一點小意見，莎拉居然就在這大時大節失蹤了。

翊怡只覺家裡空洞洞的，很冷，很不舒服。她很想要一個軟綿綿暖呼呼的懷抱，伴她入眠。

她一時酒意上湧，在女同志網的討論區發了一個帖子----

「想找一個人，讓我抱著睡，不要性，也不要愛，有人願意嗎？」

這個帖子引起了很大的迴響。有人罵她自私，也有人讚她直接，但更多的是露骨的挑逗。

正當翊怡想放棄，她收到一個私訊:「大頭，我是小寶，我願意。」

翊怡回覆：「我要的是床伴，不是性伴，更不要戀人，你確定嗎？」

「確定。」對方回答：「我會先洗澡才過去。」

翊怡笑得落淚，她把地址輸入電腦，按了「發送」鍵。

三十分鐘後，翊怡隱隱約約聽到門鈴響起。

她一跌一碰地走去門口，連防盜眼也不看，便打開大門----一個揹著行山背囊的年輕女郎站在這裡，微笑說：「大頭嗎？你好，我是你的床伴小寶，真名是蘇海晨。」

翊怡打量著眼前人，她身段不高，有點胖，短髮圓臉小眼睛，皮膚倒是白嫩，而且笑容熱煦，叫人禁不住心裡喜歡。

翊怡的聲音微微沙啞：「請進來。」

海晨在玄關脫掉鞋子，換上翊怡遞過來的布拖鞋，把背囊安放在客廳。

「你要喝點酒嗎？」翊怡低聲問。

「不了，謝謝！看來你也喝得不少了，不如早點休息吧。」海

晨爽朗地說：「請問浴室在哪裡？」

「這邊。」翊怡指指右手邊第一個房間。

海晨解釋：「我已洗頭、洗澡和刷牙，但擔心你不喜歡我家洗頭水沐浴露牙膏的味道，所以我打算重做一遍----這樣給你抱著睡，你也會安心一點。」

翊怡怔怔的看著她。

海晨說：「我只需要十五分鐘，你可以在床上等我。」

這話聽來忒露骨。

----到了這時候，翊怡才驚覺自己是這樣的大膽，胡亂把陌生人迎入屋子，要是對方不安好心，自己可真是求救無門。

雖然海晨看起來不像壞人。但翊怡回心一想，壞人可不會在額頭鑿字----怎麼辦？要是她強迫自己，自己是乖乖順從還是竭力反抗？

翊怡只好安慰自己，海晨還不太討人厭，要真是迫於無奈，就當自己一時喝迷糊罷了。

翊怡把酒杯裡餘下的酒乾掉，回房等她。 

不一會，海晨穿著大口仔卡通睡衣出現，配著陽光笑容，說：

「事先聲明，我一直獨居，也不知道自己睡覺時有沒有鼻鼾聲，如有，你便弄醒我吧！」

翊怡想了一下：「你有沒有床氣？給人吵醒會不會罵人打人？」

「應該沒有吧！」海晨揉揉前額：「一直只有鬧鐘喚醒我，我從沒有把它砸壞。」

翊怡輕輕掀開被子。

海晨也不再客氣，躺到床上來。

床很大，兩人中間可以橫放一個枕頭。

海晨側著頭看看翊怡。

翊怡咬著唇，慢慢把身子挪過去，兩副柔軀偎貼在一起，氣息

相傳。

接下來，翊怡的手腳不知往那裡放才好。

「你想抱著我麼？還是讓我抱著你？」翊怡聽到海晨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翊怡有點遲疑。

「讓我們來試試那一種姿勢比較舒服。」

海晨平躺，翊怡伸手摟著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頸窩。海晨收

緊臂彎，把她圈在懷內。這姿勢讓翊怡可以好好地躲在海晨的

臂彎裡，感受到她平緩的，有力的心跳。

然後，海晨放開翊怡，側著身，把自己整個人蜷縮起來，翊怡會意，把她擁入懷裡----這樣抱起來很舒服，暖暖的軟軟的，像個大大的攬枕。

再來，姿勢互換，海晨反過來嚴嚴密密地環抱著翊怡。翊怡的背部感受到海晨的柔軟和溫暖，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備受痛愛的小嬰兒，這感覺叫人沉淪。

「你喜歡那一種？」海晨問。

翊怡不出聲----不管是那一種姿勢，自己也覺得很好，因為一個人睡，實在是太冷了。

海晨像是明白翊怡心裡想的是什麼，她輕輕扳轉翊怡的身子，摟抱著，用被子把兩個人蓋好，再把一個吻印在翊怡的前额。

翊怡心裡噗噗亂跳，以為海晨會再進一步，卻只聽到她說：

「晚安。」

不能否認，翊怡居然有點失落，她想不到自己對海晨沒什麼吸引力，完全引不起她的遐想。

----難道這就是自己不受莎拉寵愛的原因麼？

翊怡還在這邊胡思亂想，海晨已經發出淺淺的鼻息。

身旁睡了個完全陌生的陌生人，翊怡還以為自己根本不可能睡得著，但聽著海晨的一呼一吸，心裡踏實，居然在不知不覺間也墜入夢鄉了。

第二天，翊怡睜開眼睛，身邊已沒有海晨的身影，被窩裡卻還有她留下來的溫度。

翊怡來到廚房，看到海晨為她準備的早餐，還看到咖啡杯旁的大型記事貼----一個肖似海晨的大頭卡通公仔盤膝坐在床上，露出彷如白兔的大板牙：「我的床上表現還令你滿意吧？」   

翊怡低聲笑了，順手把它貼在雪櫃上。

過了幾天，莎拉跟翊怡道歉了，兩人和好，便來到翊怡家裡吃燭光晚餐。

莎拉走進廚房，看到那記事貼，呆住----她想不到翊怡會有別人，還這麼明目張膽。

 這時候，翊怡也來到廚房，順著莎拉的目光看，心裡暗叫糟糕。

「這是誰？你的新歡？」莎拉的聲音很平靜。

翊怡慌忙解釋：「不是你所想的，我們什麼也沒有做過。」

「即使做過什麼，我也不會介意。」莎拉淡淡的說。

翊怡心裡一冷：「我和別人……你真的不介意？」

莎拉說：「你有你交朋友的自由，我絕對不會干涉。」

突然間，翊怡感到心灰意冷。

----不介意、不干涉、不上心，可有可無……

「當然，我是愛你的。」聰明的莎拉馬上覺察到翊怡的失落。

「你真的愛我麼？」

莎拉低聲說：「我愛你，但你應該知道，我還沒有玩夠，不會定下心來。」

「你什麼時候才肯修心養性？」

「我自己也不知道，許是一年，許是一世，誰也說不準。」

「我明白了。」翊怡吸吸鼻子，說：「那我們分手吧！」

「你確定麼？」莎拉問：「還是把事情緩一緩？」

「既然沒有結果，我不想再拖下去了。」翊怡輕聲說：「謝謝

你曾經給我這麼美好的時光。」

「那好吧！」莎拉很有風度：「你要是改變主意了，歡迎隨時找我。」

翊怡和莎拉走了差不多兩年，現在分手了，雖是由翊怡自己提出，也難免心裡鬱悶難過。

晚上兩時許，翊怡還是眼睜睜地聽著時鐘滴答滴答的響。在心頭隱隱約約浮現的，卻不是莎拉，反而是海晨那胖嘟嘟的孩子臉。

一想起她的懷抱，翊怡便禁不住心裡溫暖起來。

翊怡忍不住打開電腦，進入討論區，看見海晨在線。

翊怡的內心還在掙扎不已，卻收到海晨的私訊----「嗨！還沒睡麼？」

「睡不著。」

「想念我了？」

翊怡不回應。

一分鐘後，傳來海晨的信息：「要我過來麼？」

翊怡還是不回應。

信息再傳來：「給我二十分鐘。」

才過了十五分鐘多一點，門鈴響起，翊怡跑去開門。

----還是那個大背囊，那張笑臉。

翊怡輕聲說：「謝謝你來。」

海晨的笑容猶如孩童，說話卻直白大膽：「我喜歡摟著你睡。」

翊怡輕咬著嘴唇：「你要洗澡嗎？我給你拿新毛巾。」

「不用了。」海晨眨眨眼：「那天回去後，我便把家裡的洗頭水沐浴露牙膏等全換成你用的牌子。」

翊怡一怔，心裡第一刻湧起的不是感動，而是驚惶----她並沒有打算和她發展感情，她只想要一個純粹的暖床。

「你放心，」海晨似猜到翊怡在想什麼：「我只是覺得那些牌子比較好用罷了。」

翊怡有點懷疑這話的真確性，但也沒辦法去証實什麼。

兩人躺在床上，輕輕摟抱在一起。

翊怡的鼻子輕蹭在海晨的頸窩，嗅到自己熟悉的味道，心裡漸漸安穩下來。

才一會，翊怡便安然入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來，翊怡只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翊怡暗示海晨搬過來和她同住。

像螞蟻搬家，海晨今天搬一點，明天又搬一點，把衣飾用品慢慢移至翊怡家裡。

海晨很賢慧，包辦了家裡一切雜務，還煲得一手好湯，燒得兩道小菜。

她倆夜夜相擁而眠，卻從沒做過任何出格的舉動。

她們不談情不說愛，卻帶著默契，有點像老夫老妻似的溫馨。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順心。

翊怡很依賴海晨，卻對她漠不關心，從沒有主動過問她的背景工作興趣嗜好等。

那天，翊怡聽公司的同事說，鄰街新開了一間咖啡店，咖啡很香，女店員的笑容很可愛。

翊怡最喜歡喝咖啡，便趁下午茶時間去轉轉。一推門，便看見海晨站在吧檯調咖啡。

翊怡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海晨一眼瞥見翊怡，也很意外，笑得瞇起了眼睛，但當她看到翊怡的冷臉，便知曉她的心思。

海晨輕輕說聲對不起，便退回廚房，換了另一個店員過來招呼翊怡。

翊怡胡亂點了杯外賣咖啡，便付款離去。

到了晚上，海晨跟翊怡說：「我申請調到別的分店去了，你不用怕見著我覺得尷尬。」

翊怡有點羞愧：「我不是這意思。」

「在那一家店工作還不是一樣？最重要是不能讓你覺得心裡不舒服。」

「你可以不這麼善解人意麼？」

海晨笑：「你要是想多見我一些，我便調回去。」

「這……當然不用了。」

雖說是鬆一口氣，其實，翊怡心裡還是很鬱悶。她看見海晨衣飾平凡，也隱約猜到她家境普通，卻想不到她是一個咖啡店員。

作為翊怡的床伴，海晨是勝任有餘了。但要是說到再進一步，翊怡便不得不詳加考慮。

翊怡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犢，她很現實，好聽的說是實在，不好聽的是勢利----找終身伴侶當然要門當戶對，她堂堂一個執業會計師，難道配個咖啡店員？

接下來，事情更是完全出乎翊怡的意料。

莎拉重新追求翊怡了。

----莎拉說忘不了翊怡，願意為她放棄其他女人，兩人以結為終身伴侶的前提下重新開始。

翊怡比較著莎拉和海晨----海晨外表平凡，家境平凡，工作也平凡，怎麼比得過才貌雙全，身為醫生的莎拉？

擺在翊怡面前的，根本不是選擇題。

但若要翊怡親口請海晨離開，翊怡卻怎樣也開不了口----只能讓海晨自己知難而退。

翊怡開始藉口應酬多，不回家吃晚飯。她還說工作忙，要開夜車，寧願留在書房睡覺。

海晨不以為意，每日給她炖湯補身。

這夜，翊怡半夜回到家，看見海晨正在沙發上打盹。

她湊上前，仔細看著海晨的孩子臉，心裡軟軟的，酸酸的，麻麻的。

----這孩子，還是什麼也不知道吧？

海晨睜開惺忪睡眼，看見翊怡，溫婉地笑: 「回來了？我煲了花膠川貝雪梨烏雞湯，很滋補的。」

翊怡低聲吼叫：「叫你不要等門，你偏要，你是存心要我內疚吧？」

海晨吶吶解釋：「我沒有等你，我追看電視節目，但太累了，才盹著。」

「總之，你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不要管我，不要給我壓力。」

「知……知道了。」海晨垂下頭，卻又馬上抬起頭，怯怯的問：「那你喝不喝湯？」

翊怡瞪了她一眼，自行回房沐浴。

情人節，莎拉邀請翊怡到家裡吃晚餐。

紅酒、牛扒、玫瑰花、鑽戒，一應俱全。

兩人跳舞、擁抱，接吻，親熱，駕輕就熟。

正在要緊關頭，翊怡的腦海突然飄過海晨的臉容。她慌亂起來，手腳發僵。

莎拉馬上覺察到翊怡的異樣，她放開翊怡，問：「什麼事？」

「……我頭痛。」

「要吃藥麼？」

「不用了，讓我歇一歇。」

「那我們睡覺吧！」莎拉把燈關掉，躺在一旁，不久便睡熟。

許是這床太軟，許是莎拉的鼻鼾聲有點吵，總之翊怡就是渾身不自在。

----翊怡不願承認，卻也不能不承認，自己早已習慣了海晨的氣息，換了別人，她根本不能入睡。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翊怡便急急離去。

翊怡回到家，看見海晨正端坐在客廳裡。

翊怡有點心虛，連招呼也不敢打，便想逃回房，但海晨叫住了她。

「什麼事？」

「我把東西收拾好了。這是門匙，還給你。」海晨平靜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了。」

「為什麼？你生什麼氣？」

----這本來就是翊怡想要的結果，但事到臨頭，翊怡卻驚惶失措起來。

「我沒有生氣！我也沒有這個資格。」

翊怡的聲音帶著苦惱：「是的，我是和女友復合了，但這不代表什麼。」

海晨牽牽嘴角：「那代表你不再需要我了。」

「你和她可以同時留在我身邊，根本沒有衝突。」翊怡說：「莎拉很大方，她不會介意。」

海晨咬著唇：「這真是難得。」

「你留下來，我不會虧待你。」翊怡攥著衣角：「你把工作辭掉，讀書也好，做少奶奶也好，總之我保証你衣食無憂。」

海晨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

翊怡心裡著急，她一步踏前，抓著海晨的手臂：「好了，你要怎樣才肯留下來？」

「我要的，你給不了。」

「你說。」

「你心裡明白。」

「我們不是一早便說好了？我們之間不要性，也不要愛。」

「對不起，我知道是我貪心了。」

「要是你想跟我上床，那便……」

海晨臉色一變：「請你不要侮辱我。」

「那你到底想怎樣？」翊怡狠聲說：「你亂找借口，是你玩厭了吧？」

海晨緊抿著嘴，不再出聲。

翊怡用力摔開海晨的手：「你要走便走，別指望我會求你！」

海晨默默揹起大背囊，拉過行李箱，便打開大門離去。

翊怡握著拳頭，看著海晨的背影消失。

才一個星期，翊怡已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沒有海晨的屋子，根本不成家；沒有海晨的睡床，和釘床沒分別。

翊怡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日子會變得這樣難過，一顆心總是茫茫無緒，惶惶不定。

翊怡跑去找莎拉，躺在她的床上，讓她緊緊地擁抱著自己。莎拉的懷抱也柔軟、溫暖和芳香，卻始終也不能讓翊怡靜下心來。

翊怡的腦海裡，一點一滴，全是海晨的好。

翊怡終於投降了。

到了這時候，翊怡才驚覺，自己對海晨根本完全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住在那裡，在那裡工作，她唯一所知的，只有她的電話號碼。

翊怡沒日沒夜地轟炸著海晨的電話，她完全沒有回覆。

翊怡跑去咖啡店，向店員打聽海晨的消息，她們都說不知道。

終於，翊怡在討論區發了帖子：「想找一個人，讓我好好愛著----小寶，你還願意嗎？」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電腦右上角顯示有一個私訊傳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