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48) - 深淵

2015/09/22 08:49:25 網誌分類: 百合綻放(短篇小說集)
22 Sep

   

    沈志傑把董之徊帶到姐姐的家吃晚飯。

志傑按門鈴,聽到屋內傳來一迭聲:「來了來了。」

 

大門給打開,只見一張圓圓的笑臉。 

 

  「哦!」之徊不覺掩著嘴,這也太叫人意外了,眼前人,竟是她。

  

    她也給嚇了一跳,但很快便回過神來,伸出手,笑著說:「你好,我是沈意朗。」

  「我是董之徊。」之徊跟她握握手。

 

    志傑看看之徊,也看看意朗:「你們認識的?」

 

  「我們見過好幾次了。」意朗的眼裡都是笑意:「你們先坐坐,十五分鐘即可。」

 

    之徊與志傑坐在客廳裡,那裡佈置得極簡約舒適,一張大大的沙發,叫人把身子埋下去後便走不出來。

 

  「你跟我姐什麼時候見過面了?」志傑問。雖然他與之徊走了近兩年,但沒有七、八分把握,志傑一直沒敢把她帶回家。

 

    之徊看著茶几上的君子蘭,想起了那時候……

 

那是個艷陽天,公路猶如一個大熱鍋。之徊的車胎破了,勉強駛到路肩。之徊不懂換車胎,只好打電話找車行幫忙。

 

這時候,一個踏單車的人經過了。她一身迷彩打扮,除下頭盔後揚起一頭半長不短的頭髮,說不出的神采飛揚,淺笑中為之徊換車胎。

 

只見她動作嫻熟俐落,很快便把事情辦妥。

 

「你開車試試看。」

 

  之徊上車,引擎在咆哮中衝前十多米;不待之徊道謝,那人已踏上單車,在經過之徊車旁時,向之徊揮揮手,笑說:「再見。」

 

第二天,之徊又再遇上她。

 

在一個大型商場裡,穿著休閒服的她在人潮中仍帶著一臉悠然,一些在她身前身後尖叫穿梭的小孩子撞到她身上,也未使她皺眉。

 

之徊雖然覺得有點冒昧,但禁不了心中衝動,揚手跟她打招呼。

 

但她沒有反應,正當之徊有點無趣的放下手時,卻聽到一聲砰然大響在身後響起,然後是破空的尖叫聲和哭叫聲。

 

只見她一個箭步衝過去,高聲喚:「我是醫生,這位穿藍衣的先生請替我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蹲下身,為那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小孩檢查傷勢。

 

那男孩在她懷裡大聲哭叫,兩手緊緊抓住她的衣服,只聽她溫柔而鎮定的說:「姨姨在這裡,別害怕。」

 

小孩的母親給嚇呆了。她轉頭跟那母親說:「輕微骨折,小孩子康復快,不會有後遺症的,請放心。」

 

十數分鐘後,救護人員來到,小男孩給抬上擔架,但小手卻不肯鬆開,她也就一同上了救護車。

 

之徊再次目睹她的「行俠仗義」,心中不由詫異極,想不到這冷漠的世界還有這種熱心人。

 

在大會堂,之徊正等著進入表演廳。

 

驀地,耳邊響起了聲音:「這麼巧?又碰見你了。」

 

之徊回過頭,看著那暖性的臉容,居然說不出話來。

 

  「上次我忘記提醒你更換後備車胎,你換了麼?」

 

    之徊點點頭。

  「大前天你在商場跟我打招呼,我一時來不及回應,真不好意思!」

 

  「別客氣。」之徊心裡不禁舒坦起來。原來,她也注意到自己----對之徊這種孤僻自傲的人來說,沒什麼比不受重視更讓她難受。

  「那小孩……

 

  「我早上探望他了,他打了石膏,不能亂蹦亂跳,他媽媽不知多安心。」

 

    兩人不覺相視而笑。

 

 「一個人麼?」她問。

 

   之徊點點頭,臉上帶點黯然。之徊總是一個人看藝術表演,志傑對這些沒什麼興趣。當然,他追求她的時候也曾陪她聽過幾場交響樂,但之徊看見他郁悶無聊的模樣,自己也靜不下心來,往後便不再勉強他了。

 

    但聽她朗朗的笑說:「我也是一個人,正好作伴。」

 

----剛好這場表演是不設劃位的。

   

    不待之徊說什麼,六、七個青年人從旁邊鑽出來,興高采烈地把她團團包圍著:「沈教授,原來你在這裡,害我們好找。」

  「我們因你極力推介才來這裡的,完場後,你要請我們吃宵夜。」然後,把她擁了開去。

 

    無奈之下,兩人也只好點頭示意再見。

 

    最令之徊懊惱的是,談了這麼久,連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

 

    對於那精彩的舞蹈表演,之徊也感到有點索然無味。

 

----之徊做夢也想不到,她就是自己男朋友的姐姐。

 

  「開飯了。」意朗的聲音響起,打破了之徊的沉思。

 

桌上擺著簡簡單單的幾個家常菜,卻是色香味全。

之徊從來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只管低頭吃飯。

意朗也沒說什麼話,光靠志傑唱獨腳戲。

意朗看著之徊,這個沉靜冷清的女人,跟志傑屬於兩個世界的人,怎麼會走在一起?

----意朗不是說志傑不好,他事業有成、英俊軒昂、熱誠爽朗,意朗也為自己的弟弟自豪。但他跟之徊真的相襯麼?志傑懂得她麼?還是,只當她是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

過了兩天,意朗找機會跟志傑說話。

  「你要對之徊著緊一點。」意朗說:「她為了你才從加拿大回來香港,你怎麼總是把她留在家裡?」

  「是她不願意跟我出去應酬,還說這些酒會舞會最叫她氣悶,寧願待在家。」

  「你可以抽多點時間陪她。」

  「我對她很好。」志傑笑嘻嘻的說:「她從來沒有投訴過。」

    志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滿分的情人,他每星期必定跟之徊吃頓飯,給她兩個問候電話。大時大節,也絕不忘記送上花束和禮物。

  「你明白她需要什麼嗎?」

    ----不是一束花,一頓晚飯,幾個吻,一堆不著邊際的情話,女人需要更實在的東西。

「我知道,我明白,我打算再過兩年便跟她結婚。」

    意朗搖搖頭:「你誤會了。」

  

    ----也不是結婚証書,証書的本質早已被世人確認,它所能約束的,是婚姻,不是愛情。

女人需要的,是誠意,一份真正被關心愛護憐惜的感覺,不是被追求時的曇花。

  「之徊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志傑終於收起那嘻皮笑臉:「大家都是成年人,總要學會自得其樂,怎可妄想別人把快樂帶給自己?」

 

  「每個人也是獨立的個體,投契便待在一起,不高興便揮手道別----總要拿得起,放得下。」

  「姐,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們,但你真是過慮了!」

    意朗只好閉上嘴。

 

也許志傑說的是實話,但意朗卻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之徊眉梢裡的一抹無奈。

她不能想像,一個妙齡女郎獨處屋中,寂寞地渡過每一個晚上。這種苦,別人不知道,意朗卻很清楚。

她希望可以幫助之徊,也就是幫助志傑,代他向之徊作出點點補償。

意朗開始約會之徊。但很不順利,之徊一直婉拒著。

 

意朗知道,之徊敏感、脆弱,卻也驕傲,總是下意識與別人保持著距離。

    意朗直接守在她公司門口,之徊實在是避無可避。

 

意朗把她帶到一間小餐廳。除了點菜,之徊幾乎沒說上什麼話。

 

意朗也沒刻意多說話,但嘴角卻一直掛著暖暖的笑容。

 

這夜,之徊回到家,收到志傑的電話。

 

耳邊聽著他的噓寒問暖,腦海卻浮現著意朗的微笑。

 

第二天,意朗駕了車子來接之徊上班,還約她吃午飯。

 

之徊拒絕了,她的午餐一般是咖啡三文治,十五分鐘便解決掉,最討厭儀式似的午餐約會。

 

意朗笑笑,不以為悍。

 

到了之徊公司,意朗變戲法似的捧上小食盒,裡面是她親手做的壽司。

 

之徊呆呆的看著意朗,心頭一片空白。

 

意朗跟她揮揮手,便發動車子走掉。

 

快下班了,之徊心裡開始在忐忑,意朗來、還是不來?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她來。

 

之徊走出公司,放眼一看,不見意朗的車子。

 

她帶點自覺地喘了口氣,卻冷不防半縷悵惘正在心底鬼鬼祟祟地冒出來。

 

之徊回到家,淋了浴,打開雪櫃,打算弄點意大利粉當晚餐。

 

這時候,門鈴響了。

 

我買了新鮮的蝦蟹,家中的煤氣爐卻壞掉了,可不可以借用你的廚房?」意朗的表情很老實,但眼裡的笑意卻出賣了她,教之徊也忍不住笑了。

 

她們合力泡製了一頓豐富的海鮮大餐。之徊吃得不多,但話多了,笑也多了。

 

之徊,明天……

 

「明天、後天、大後天,整整半個月我晚上也有事。」

 

看著意朗一臉失望,之徊輕輕的說:「明天法國電影節開幕,我買了套票,你可有興趣一起看?」

 

意朗飛快的點點頭。

 

很快,她倆幾乎每天也見面。

 

有時吃頓飯,聽聽音樂會。間中,也逛逛書店,或是到市場去買點新鮮菜蔬,然後回到其中一人家裡,在廚房內煮煮切切。

 

她們會半躺在地氈上看書報雜誌。一個在看西洋神話全集,一個在看鏡花緣,當然,也會擠在一起看漫畫。

 

假日,她們會駕了車子四處吹吹風,或找處僻靜的海邊釣魚,或揹了背囊到山裡野餐。

 

也不忘做點運動,打打網球,玩玩風帆。

 

再不,便躲在家裡織毛衣、刻印章,比拼著手藝。

 

意朗愛看之徊的笑臉,每天用一種方法逗之徊高興。她的關懷和愛憐使之徊覺得自己只是個八歲的小女孩。

 

一切發展著,是這麼順理成章,是這麼自然而言。在兩人之間,不外是一份濃濃的友情,跡近姐妹般親厚。

 

志傑更深自慶幸女友所托得人,此後天空海闊任鳥飛。

 

絕對沒有人懷疑過什麼。

 

但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是不受人類控制的。正如地底火山般,靜悄悄地醞釀著,在全無防避的時候,驀地爆發……

 

意朗到澳洲參加學術交流會,為時兩個月。

 

意朗極不情願,只覺心裡有所掛牽。

 

之徊依依不捨,居然跑到機場送機。

 

兩人在機場話別。

 

意朗要之徊親口答應自己,不再亂吃安眠藥。之徊請意朗好好保重身體,別開夜車趕工夫。

 

志傑站在一旁,極度不耐煩。他不明白這兩個女人是什麼一回事,意朗只是出差兩個月,不是兩年或是二十年,更不是一去不回,有事沒事送什麼飛機,無緣無故惹來離愁別緒。

 

把意朗送走後,志傑想跟之徊吃晚飯,但之徊卻推說頭痛,志傑無可奈何,只好送她回家。

 

意朗走後,日子完全成了兩樣。

 

之徊夜裡睡不穩,躺在床上,看著大鐘一圈一圈的走著。

 

她開始害怕下班,極討厭在人潮裡飄流的感覺。

 

躲在家裡,也不能使她好過。她拿起杯子,便會想起這是意朗為她買的。她躺在沙發上,彷彿感覺到意朗的體溫。她最害怕進廚房,那裡每樣東西也叫著意朗的名字。

 

每分每秒也在提心吊膽,深怕一不留神,會聽不見電話的鈴聲。

 

她想念意朗,嚴重的程度,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之徊不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她也覺察到自己的反常----沒有一個妹妹會對姐姐產生這樣的依戀。

 

之徊害怕極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跑去找志傑,躺在他的床上。

 

他的手伸過來,她的心卻湧起了一陣莫名的顫慄。她掙開他,飛快地跑掉。

 

就這樣跪在海邊,之徊竭斯底里地痛哭著----她發覺了真相。

 

之徊的悽惶到了極點。

 

她吃不下,睡不了,連呼吸也彷彿不暢順。她很害怕,也很憤怒,但更多的是徬徨。她數著日子,渴望著意朗回來,又怕她出現。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意朗,面對自己。

 

終於,意朗回來了。

 

志傑說你病倒了。」意朗的行李還沒有放下。「看醫生沒有?他怎麼說?」

 

之徊的淚水簌簌落下。

 

怎麼哭了?」意朗心裡一急,便伸手揩掉她眼角的淚。

 

之徊執著意朗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我愛你!」

 

意朗整個人給震住。

 

  「我愛你,你愛我嗎?」之徊嗚咽著。

    她愛她嗎?意朗怎能告訴之徊,這兩個月,她像是失掉了魂頭。心裡總是不踏實,總是在擔心,總是在掛牽,這小女孩有沒有吃飽穿暖睡得好。

 

    她愛她嗎?她給之徊寫了一個又一個,數不清的電郵。什麼也告訴她,瑣碎得連午飯的菜鹹了淡了也寫下來。有時發覺實在太過無聊,不好意思,便把它刪掉重寫。

 

    她愛她嗎?看到好的風光,美味的食物,有趣的事情,她第一個便想起之徊,只想與她分享。遇到不好的事情,她便慶幸之徊沒有遇上。

 

但問題是,她可以愛她嗎?她怎麼能愛她?那志傑怎麼辦?

 

之徊緊緊抓著意朗的手臂,猶如溺水的人。她要知道意朗的心意,只要確認意朗對她也是有情,只要她不是一廂情願,她願意跟她一起面對前路,不管那會有多艱難,她也絕不退縮。

 

  「之徊,我……」意朗聽到自己顫抖著的聲音。

 

  「你可以不愛我,但不要拿志傑當借口。」之徊進逼著,不讓意朗敷衍過去。 

 

  「我已經不愛他了,即使不是你,我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從意朗的眼裡,之徊讀到她的恐懼和憂慮。「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與他解決。」

  「你是愛我的吧?」之徊輕輕靠在意朗的懷裡,那溫暖柔軟的地方,彷彿是她一輩子的歸宿。

 

之徊抬起頭,吻上意朗的唇。

 

意朗感到一陣暈眩----她的唇瓣,跟小穎一般柔軟。

 

此時此刻,意朗想起小穎。沒有多少人知道小穎的事,這十多年來,意朗一直深埋心底。

   

    ----小穎是意朗的學妹,人很漂亮,也聰明,但太愛玩,成績很差,意朗義務替她補習。意朗耗盡心血,終算讓她升了班。然後,她們便走在一起。她們也有過快樂的日子。但小穎畢竟年輕,很享受被男孩子擁戴著的優越。她們整天吵架,卻又分不了手。直至那天,意朗親眼看見那籃球健將自小穎的房間走出來,意朗怒極痛極,傷心羞憤的感覺教她瘋狂。她沒有理會小穎的呼喊,只管瘋狂地向前跑。意朗跑得快,飛馳而來的車子沒碰上她,卻撞倒隨後追來的小穎……

 

意朗把自己判了刑,用種種方法來懲罰自己。

 

直至,她決心扶之徊一把。

 

意朗只想讓之徊的日子過得高興一點,卻料不到,自己又親手把她推進不見底的深淵裡。

 

意朗沒法原諒自己。

 

  「對不起,之徊,對不起。」意朗推開之徊,匆匆離去。

意朗訂了機票,在這一個下午,拋棄本市的一切人與事。在飛機上,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之徊。

在這英國的小鎮獃了半個月,一個個壞消息便從好友江迦藍的口中轟轟烈烈地傳到意朗耳裡。

 

----志傑與之徊分了手。

----之徊辭了職,整天在家裡發呆。

 

----之徊發生交通意外。

 

意朗不得不回來。

 

**************************************************************

 

醫院裡。

 

之徊睡熟了,臉色很平和,嘴角還掛著一個淡淡的笑容。

 

在合上眼睛以前,她跟意朗說:「你可以再次離開,但我也可以再次讓你回來……

 

她的話令意朗戰慄,她太明白她的意思了。

 

----既然之徊給推進了深淵,不能自拔,也不容他救,那麼,意朗也一頭栽進去,作她的伴吧!

 

這也是天公地道的……

 

 

 -全文完-

 

回應 (0)
我要發表
us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