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行 - (4)
門外傳來了紫鶯的聲音:「姑娘,請你開門。」
「混賬,沒有我的吩咐,你居然膽敢騷擾我?」夢影怒氣沖沖的說。
「對不起,但燕千不見了,你可見著他?」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我這裡找什麼燕千,究竟是什麼意思?」
「姑娘,燕彤來我房間找燕千,我看他很著急的樣子,便陪他找人,但找遍醉月軒上下也不見,恐怕他出了什麼意外,所以……」
「好了,是我吩咐燕千辦事去,明早便回來,你們回房休息吧!」
「這……」
「快回去!」
「是。」
簾子給揭開,夢影走進來。
千尋早已穿戴整齊,緊緊握著自己的拳頭,只怕一時按捺不住,便撲上去殺了她。
「燕千----」
千尋狠狠的瞪著她,眼裡快要冒出火焰。
「你醒了,還頭痛麼?」她居然伸手來探千尋的額角。
千尋很粗野地撥開她的手。
「燕千----」
「為什麼?」千尋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剛才……剛才……」千尋實在說不下去。
「你聽我說……」她向千尋伸手。
「你別再碰我,我不會對你客氣!」千尋狠聲說。
她只好縮回手,淡淡的說:「夢影不覺得我們這樣做有什麼不妥----自古以來,已有龍陽之事,也有對食之說,兩個喜歡的人在一起,做什麼也不過份----剛才,我們不是也很快活麼?」
「住嘴----」千尋急怒攻心:「什麼喜歡的人?要不是我喝醉
了……」
「你膽敢說,從來沒有喜歡過夢影?」
千尋一時語塞:「即使我喜歡你,也是對朋友對恩人那種喜歡,絕
不是你想的那種……」
「就是今天不喜歡,只要你留在夢影身邊,終有一天,你也會……」
「絕不會,你別妄想!」
「是因為燕彤麼?」她急促地說:「你們同床而臥,耳鬢廝磨,難道
只有姐妹之情?燕千,你想清楚,夢影雖然年紀大些,但風情濃,工夫也……」
「你敢胡說!」千尋紅了眼睛,一揚手便摑了她一記狠狠的耳光,她那粉嫩的臉頰登時出現了五條紅指印。
「對不起,燕千,對不起!」她的眼睛閃著奇異的神采:「夢影是急瘋了,你跟燕彤,是真真正正的姐妹親情,再沒有其他,是夢影不好,亂吃乾醋……」
「你究竟有完沒完?」千尋憤怒極,轉身離去。
「燕千----」她緊緊纏著千尋,所有嫻靜秀逸高貴妍麗的風度氣質蕩然無存。
「放開我!」千尋拼命掙開她。
「燕千,在我身邊,你永遠也不愁吃不愁喝,夢影的,也就是燕千的,只求你留下來,夢影什麼也聽你的!」
「你瘋了!」
「為了你,夢影甘心情願去做任何事,夢影是真心的,你怎麼不明白?」
「我不明白,也不要明白!」千尋咬著牙:「我只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也永遠不要再見你!」千尋大力推開她,奪門而去。
「燕千----」她的尖叫聲在空氣中激盪……
千尋與彤兒連夜離開醉月軒。
千尋不知道怎樣跟彤兒解釋,三番兩次想開口,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到了最後,只好跟她說:「煙花之地,始終不宜久留,我們應該儘早離開。」
彤兒握著千尋的手,柔馴的點點頭。
第二天黃昏,她們找到一間客棧。不同往日,千尋租了一間有兩張床的大房。
----夢影的說話不斷在千尋腦裡迴旋,千尋跟彤兒自認識以來,確實是「同床而臥,耳鬢廝磨」,千尋倆之間,究竟……
千尋只知道自己心痛她,不願見她受到任何傷害,為了她,自己願意做任何事,無論環境順逆,疾病健康,富貴貧窮,千尋也只想留在她身邊----這是姐妹之情嗎?是朋友?還是……
千尋不敢再想下去,但也不敢再與她同床。
千尋整夜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後來,更被一些細碎的聲音吵醒。千尋睜開眼睛,看見彤兒站在床畔。
「彤兒?」
她爬上床來,鑽進千尋的懷裡。
「彤兒,其實……其實我們分開睡,會舒服一點。」千尋吶吶的說。
她不管千尋說什麼,在千尋懷內蹭了蹭,找個舒服的位置,輕吁了口氣,然後沉沉睡去。
擁著她,聽著她輕柔的鼻息,千尋只覺心裡異常的溫暖和安穩。千尋歎了口氣,心裡暗暗下了決定----千尋會在她身邊照顧她,保護她,直到她找到一個更適合的人,如果這個人一直不出現,千尋便一直握緊她的手……
趕了幾天路,她們來到一個大鎮,青華鎮。
千尋不想彤兒跟自己過著漂泊的日子,便打算在這裡安定下來。
「一個月租金,一個月上期,一共七兩。」
乾瘦老頭仔細數清楚手上的銀兩:「數目對了,這是鑰匙。謹記準時交房租,否則,別怪我把你們趕到街上去。」
「那當然。」千尋環視這小小的房間,一床一櫃一桌和兩張椅子。
「我姓許,人家都叫我許老頭,就住在左邊第一間房子,有什麼事便過去喚我一聲。」
「知道了,勞煩許伯。」
許伯「唔」了一聲,出去了。
「看仔細,這裡雖然簡陋,倒也乾淨。」千尋苦笑著:「而且沒有窗,看樣子蚊子也飛不進來,冬天也不怕冷。」
彤兒微微一笑。
驀地,隔壁傳來了一記清脆的巴掌聲、一連串粗言穢語和隱隱約約的哭泣聲。
「……你他*的在老子面前扮高貴?告訴你,老子現在有錢,喜歡怎麼玩便怎麼玩!」
「這裡是五錢銀,你要先收錢再脫衣服也行,但別再惹火老子……」
接著傳過來的是衣帛撕裂聲和哀啼聲……
彤兒摀著耳朵,緊靠著千尋抖個不停。
「別怕,彤兒,別怕……」事實上,千尋的心跳聲也是清晰可聞。
「光天化日,簡直不知廉恥!」千尋咬緊了嘴唇。
千尋懊惱極,再也想不到自己剛用全副家當租下的房子,隔鄰居然住著一個妓女。這麼骯髒的地方,怎能讓彤兒居住?但退了房子,銀兩也不能要回來,也找不到別的便宜房子,難道要彤兒跟自己睡到街上去?
彤兒緊握著千尋的手。從她那清澈的眼波中,千尋看見了有餘不盡的體諒和支持。
「我馬上去找工作,一收到工錢,便馬上搬走。」
千尋仰著頭,瞪著屋頂,歎氣:「現在,便只有裝聾扮啞了。」
千尋的運氣還可以,轉了兩天,終於在一間小酒莊找到工作。
這天,千尋在後院磨了半天的米,實在累了,便坐在板凳上,擦擦汗,喝口茶,啃著饅頭。
「接著----」千尋低喝一聲,一揚手,一個雪白的饅頭便緩緩飛向右邊的矮土牆。
一隻黑黝黝的小手穩穩抓著饅頭,然後,圓圓的笑臉出現在矮牆上,口裡,還缺了隻大門牙。
千尋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大牛。」
他見千尋笑得很開心,問:「你笑什麼?」
「我以前有個朋友,叫小馬。」
「哈哈哈!」
土牆頭上,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一臉精靈,兩條泥腿在那裡盪來盪去。
「我們這些鄉下孩子,不叫什麼牛馬狗豬,還能叫什麼?」大牛咬著樹葉子:「你的名字才好聽呢!燕千尋。」
「你怎麼知道?」
「昨天你見工的時候,我聽見你告訴金大娘的。」
「嗯。」金大娘便是酒莊的老板。
「千尋,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後山有老鷹的巢?」
「才沒有老鷹的呢!只有小鷂的,而且……」
「怎麼無緣無故說起什麼鳥巢?」他的聲音帶著懊惱:「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金大娘為什麼要請你?十多年來,她也是獨自一人打理酒莊的。」
「也許,她年紀大了,想找個人幫忙,又或者她打算擴充生意。」
「不是不是,告訴你,她是為了每天也能夠看見你。」
「什麼?」千尋吃了一驚。
「昨天你走後,我聽到她在自言自語,說你真像她的兒子。」
「兒子?」千尋錯愣:「大牛,那你見過金大娘的兒子嗎?我真的像
他?」
那知,大牛「呸」的一聲把口水吐在地上:「啋啋,百無禁忌,大風吹去。」
「我說錯了什麼?」千尋問。
「她那兒子小五兒在十多年前,滿月的時候已死了,我會見過他?那我豈不是也……啋啋!」大牛又吐了幾回口水。
「既然他滿月時便死了,那我又怎麼可能像他呢?誰也不知道他長大後是什麼樣子的啊!」
「你怎麼這樣笨!」大牛沒好氣:「金大娘的意思是,如果他的小五兒不死,活到現在,也像你一般高大了。」
千尋只好點點頭,表示明白。
「你猜小五兒是怎麼死的?」大牛半蹲在地上。
「不是病死的麼?」
「才不是!」大牛搖著小腦袋:「他是醉死的!」
「大牛,別亂說!」千尋覺得這是對夭折的小五兒不敬。
「是真的,這裡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大牛瞎編的。」他急辯。「小五兒是給金大娘灌酒嗆死的。」
「這更加不可能了!」千尋皺眉:「世間上那有娘親會害死自己的親兒呢?」
「唉!不把整件事從頭到尾的告訴你,你是不會明白的了。」大牛老氣橫秋地說:「好吧!我就不顧口乾……」
千尋把自己的茶杯斟滿,遞給他。
大牛蹦蹦的跳過來,接過茶杯,笑了。
「二十年前,這酒莊雖小,但很有名,因為酒特別好,據說是有祖傳秘方。金老爹見女兒年紀不小了,便找了一個鄰村的孤兒入贅。」
「後來,那男人居然偷了秘方出去換錢,給金老爹發現了,打了他一頓。他的心很毒,假裝知錯了,卻在酒裡放了老鼠藥,金老爹喝下毒酒,拼著最後一口氣,和那人同歸於盡……」
「悲慘的是,金大娘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大家都勸她打掉算了,但她卻堅持生下來。後來孩子出生,到了滿月那天,她把自己和孩子關在酒鋪內,大家只聽見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打破東西的聲音,又是嬰兒的哭聲,但到了最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大家慌了,便找了幾個年輕人翻牆進去,結果發現她兩母子直直的躺在地上----金大娘是醉昏了,小五兒則沒氣了……」
「自此之後,金大娘的脾氣變得很古怪,有時十多天也不開口,板著一張臉,有時,卻跟客人猜拳拼酒----大家都怕她,說她瘋了,原本可憐她的人也不敢跟她來往。我阿爹說,要不是她的酒又好又便宜,他也絕不會去她那裡……」
「咦?你怎麼哭了?」
「胡說!誰哭了?」千尋飛快地擦擦臉。
「你的眼晴紅紅,臉上也是濕的。」
「臉上的是汗,眼睛是因為汗水進去了,難受得很。」
大牛不再說什麼。
「好哪!大牛,我們也談了這許久,我也要趕快做事了。」千尋站起來,拍拍衣服。
「我要走了麼?」他可憐兮兮的問。
「我沒工夫陪你了,你不如到別處逛逛,或是回家吧!」
「你可不可以不趕我走,我想留在這裡。」
「為什麼?」
「你人很好,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千尋微笑。
一聲歡呼,一個跟斗,大牛又翻回土牆頭去……
這天,千尋回家有點晚,一不小心,在狹窄漆黑的走廊上,跟一個人撞個滿懷。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那人卻慌忙道歉:「對不起,真對不起!」
千尋很過意不去:「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是我不小心碰上你的,你不要緊吧?」
「我沒事,謝謝。」
那裡實在太暗,千尋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臉容,只知道對方瘦瘦小小的,聲音也很小,猜想那是個女孩子。
女孩匆匆地離去了,卻留下半縷茉莉花香。
----茉莉花?千尋心中微微一動。
過了幾天,千尋剛回到酒莊,便發現金大娘有點不妥當,後來更突然暈倒。
千尋連忙請大夫來看她。
大夫說她著了風寒,再加上她一向酗酒,肝早已傷透,身子太虛弱,需要靜養……
千尋讓彤兒過來照顧金大娘,自己在店面打點。
千尋發覺酒莊的生意不錯,但沒有什麼餘錢。聽大牛說,金大娘經常在酒鋪自顧自喝酒,對客人不理不睬。客人只好自己動手,有良心的客人會自覺放下酒錢,卻有更多的人喝霸王酒。
----金大娘一向不管這些,除了喝酒和睡覺,她把全部時間也用來釀酒。
千尋當然不會容許有人喝霸王酒,所謂「錢酒兩訖,賒借免問。」人們見千尋不好欺負的樣子,也就乖乖地付足酒錢。
這天,千尋把晾在天井的衣服收回房。
「彤兒,你手腳還挺快的!」千尋說:「這衣袖我前天弄破了,還來不及告訴你,你便動手補好了?」
彤兒看看衣服,再看看千尋,然後搖搖頭。
「不是你?」千尋很奇怪:「難道是人家認錯了衣服,拿回去補妥後,才發覺不是自己的,於是放回原處?」
「又難道是我自己補好了卻忘記掉?不會吧?我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冒失的?」
「冒失倒沒什麼!怕是怕得了夢遊症,半夜起來幹些見不得人的事,」千尋裝得很陰森的模樣:「看你怕不怕?」
彤兒沒好氣的白了千尋一眼,千尋只得吐吐舌。
過了一個多月,金大娘總算康復了。
也許是經歷了一場大病,金大娘彷彿清醒過來,不再終日醉醺醺,也能好好招呼客人了。
她不再讓千尋到店面幫忙,反要千尋學釀酒。
釀酒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要釀製好酒,各方面也要捏到好處。例如主要材料----米,米的粗幼、糯硬、出處、新舊,都會直接影響成果。
這是經驗和智慧的結合,祖傳秘方只可以給予啟示,要真正把握釀酒之道,必須靠自己的不斷摸索,從無數次的失敗中探求。
千尋很努力學習,因為千尋知道自己懂得越多,金大娘便越高興----千尋不想辜負她的期望。
金大娘不單要千尋學釀酒,她還要千尋喝。
她問千尋:「懂喝酒嗎?有沒有醉過呢?」
千尋答:「不懂。喝醉過一次。」醉月軒的一夜,千尋永誌難忘。
「吃了很多苦頭吧?」
千尋默默點頭。
「遇到問題不能逃避,要勇敢面對。」金大娘說:「怕喝醉,怕酒後糊塗闖禍受人欺負的,唯一解決方法,是喝酒----酒量是越喝越好的,醉了一次,下次便能喝更多!」
「這裡別的沒有,好酒倒有不少,不喝白不喝,你好自為之……」
千尋自然是乖乖受教。
這天是千尋的生日,千尋跟金大娘請了半天假,提早回家。
千尋看見桌子上那一大碗餃子。
----餃子?
千尋問彤兒:「彤兒,誰做的餃子?你懂做餃子麼?」
彤兒伸手指指隔壁。
千尋很錯愕:「怎會是她?」
這只是巧合吧?
----她不知道這是千尋的生日,她不知道千尋最愛吃餃子,她只是包了些餃子,吃不下,便送過來,以示睦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