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行 - (5)

    千尋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走到隔鄰的房前敲門。

「誰啊？」一把低低的聲音應著。

「我是隔壁的千尋，」千尋隔著門兒說：「謝謝你送來餃子。」

「小意思，別客氣。」房中人沒有打開門來。

「這裡的人很少吃餃子。」千尋說：「只有住在北方的人才愛吃這個----姑娘也是外鄉人吧？」

「是的。」

「姑娘的家鄉在那裡？」

「在……北方一條小村莊，很偏僻的地方，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

「姑娘儘管說出來聽聽。」千尋窮追不捨。

「在……在……對不起，我的頭有點痛，想休息了。」

「那我不阻礙姑娘休息了，再見。」千尋心裡的疑團更大，卻也只能無奈地回房去。

  晚上，千尋親眼看見一個粗漢進入鄰房，沒多久，便傳來一陣陣叫人膽顫心驚的啼哭。

千尋一直握緊著自己的拳頭，連彤兒溫柔的眼波也不能把千尋安撫下來。

驀地，彷如山洪暴發，千尋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聲怒吼，瘋也似的衝了出去。

「出來！」千尋不顧一切地狂拍著鄰房的木門：「你這禽獸給我滾出來！」 

「你不是人，你要把她活活折磨死了？有種的，便出來 ……」

「縮頭烏龜，你只懂欺負那些弱質女流？快出來，讓我好好教訓你！」

叫喊聲驚天動地，在空氣中激盪著。

四鄰早被驚擾，但恪守著「各家自掃門前雪」的處世金律。

「你鬼叫些什麼？」木門終於給打開：「狗娘養的，居然膽敢打擾大爺的興頭？」

「折磨死她又怎麼樣？這麼一個賤貨，大爺喜歡怎樣玩也 ……」狠話給剌骨寒氣硬生生的迫回肚子。

千尋手中的匕首只離他的頸際軟骨關節不及一分。

「你……有話好說……」那漢子的冷汗涔涔流下。

「誰才是狗娘養的？說！」千尋冷冷的說。

「我……少俠，我才是狗……狗娘養的！」漢子顫著聲音。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千尋沉聲說：「永遠也不要給我再看到你，否則----」刀鋒緊貼著他的皮膚。

「是……是。」那人慌忙逃走，一踉蹌，仆倒地上，也顧不得爬起來，手腳並用地急竄而去。

  千尋步入房間，一看之下，只令千尋胸口的熱血更是沸騰。

----那女子已昏了過去，半裸的嬌軀上佈滿了青紫的瘀痕，床鋪上血跡斑斑……

千尋拚命按捺住自己。「彤兒，回房去。」

正在外面的彤兒聽到千尋的話，儘管很詫異，還是乖乖的退回自己房間去。 

千尋用薄被蓋著女子的身軀，並捏著她的人中。

好一會，女子悠悠轉醒。她睜開眼睛，看見坐在床沿的千尋，失聲尖叫起來，並把整個頭蒙在被子裡。

「姑娘。」

「請你出去！」被子裡的身軀抖個不停。「出去，求求你！」

「你受了傷……」

「這不勞你費心，我自己可以料理了，你還是趕快出去吧！」

「姑娘，我是一番好意。」

「我知道，但你還是離了這裡的好。」

「為什麼？」千尋緩緩的說：「你害怕被我看見麼？」

「是的，我幹的是見不得人的職業……」她的聲音滿是淒酸。

「我不會出去的，在我還沒有把事情弄清楚之前。」

「你要弄清楚什麼？無論這是什麼，也不關我的事，這是我的房間，請你立刻出去。」

「我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重遇了小時候的好朋友，我要弄清楚她為什麼要避而不見，我更要弄清楚她既然忍心不跟我相認，又何必處處關照，替我補衣服做餃子……」

女子的身軀明顯地一震：「在我這裡，你是再也找不出答案的，你走吧！」

千尋絲毫不理會她的逐客令：「姑娘，恕我冒昧，我想看看你的背……」

「不！」她堅決拒絕：「這要求不是太過份了？」

  「我絕無半點歪心，請你……」

  「無論如何，請你立刻出去，立刻！」

    千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姑娘，這是五錢銀子。」

    女子全身僵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打算成為姑娘入幕之賓。」

  「你瘋了！」

  「男歡女愛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為什麼說我瘋了？」

  「你又不是男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日子不短，可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來！」

  「是……他們眼睛太壞了！」

  「男也好，女也好，我一定要瞧瞧你的背！」千尋用勁扯開被子。

    女子拚命抵抗，終於，「嘞」的一聲，被子給撕成兩片。

    千尋忍不住大喝：「小倩----」

 她呆住了，失了魂頭似的看著千尋。

  「我知道你就是小倩，你為什麼不肯認我？」

    千尋的眼眶已滿是淚水。

  「你認錯人了。」她別過臉去。

  「是麼？我認錯了麼？」千尋顫聲說：「我會認錯一個和自己一同長大的好朋友麼？」

  「那時候，你給叔叔帶離了柳村，留下我一個孤伶伶的，我每晚也想著你，哭得累透才能入睡……」

「求求你，告訴我，你就是小倩，就是那個跟我勾過手指，約定永不相忘的小倩……」千尋早已淚流滿面。

「千尋。」小倩撲進千尋的懷裡痛哭起來。

  百劫重逢，千言萬語都化成長江缺堤似的淚水。也許，不這樣哭個痛快，實在不足以把植根心底的哀傷沉痛沖洗掉……兩人哭著哭著，直至聲嘶力竭。

  驀地，小倩奮力推開千尋：「你還是走吧！」

「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見，為什麼……」千尋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倩。」

「不！」

「在你跟前的，是一個只值五錢銀的妓女……」

「別說了！」千尋大吼。

小倩呆呆的看著千尋。

千尋握緊她的手，一字一字的說：「只恨我不能回到從前，好好保護你，讓你吃了這許多苦頭。但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會盡全力照顧你，只求你給我機會。」

「千尋，謝謝你的心意，」小倩笑了，卻淒惋得叫人心碎。「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突然，「砰」的一聲，木門給大腳踢開，兩個凶神惡煞的男人走進來。

「小子，嫖妓也要守規矩排隊，你這樣橫著來，可把我們百威幫放在眼內？」那大塊頭喝問。

「那男人打她……」

 那矮漢打斷千尋的話：「她是百威幫的，傷了死了，我們自會找人賠錢，你幹麼多事？」

  千尋沉聲說：「我要為她贖身。」

「千尋。」小倩失聲嘶叫。

「贖身？」矮漢桀笑：「你知道要多少銀兩麼？」

「說個數目來！」

「五千兩。」

「好。」千尋斷然說：「明天我給你們五千兩，你們把她的賣身契還來。」

「小子，是五千兩，我看把你全身上下倒過來，也找不出五兩。」大塊頭哈哈大笑。

「明天一手交銀兩，一手交賣身契。」千尋冷冷的說：「時間到了，我交不出銀兩，任由你們處置。現在，請回吧！」

「明天午時，城東樹林，五千兩。」矮漢說：「你別妄想逃走，即使你們跑到天腳底，百威幫也有辦法把你們捉回來。」話說完，他們便離開了。

「千尋，」小倩哭叫著：「你快走吧，求求你！」

「把一切交給我。」千尋緩緩的說：「我會辦妥這件事。」

順風賭場是青華鎮裡最大的賭場，它和其他地方的賭場不一樣，不單不是藏在橫街小巷，反佔據著全城最繁盛的大街中央，招牌在陽光映照下閃閃生輝，庭院深遠，有如豪門大宅。

    守門大漢垂手肅立，另有專人迎賓送客。    

    千尋給領到一個大賭廳。

    千尋才在檀木高椅坐下，已有小廝奉上香茗，那氣派倒是不小。     

    莊家在搖骰盅，擺定。

    千尋把五錢銀放到桌上那斗大的「小」字上。

  「一、二、三，六點，小。」莊家揭盅，然後把彩金推給千尋。

    千尋把銀兩握緊在手心，禁不住偷吁了口氣。

千尋從新下注，一注兩注五注，千尋的彩金飛快倍增。

千尋的「運氣」早已驚動其他賭客，人們把賭桌重重圍著，也紛紛跟著千尋下注。

莊家在千尋中了第七注後換人，現在已是第三個。

    千尋看著面前那小山似的銀票，心裡在盤算，只要再中三注，五千兩便可到手了。

    但千尋的頭開始痛，手也有點震，這樣高度集中，令她的精神耗損得很厲害；千尋咬緊牙關硬撐著，她知道，不能出錯，這是唯一救小倩的機會，她只可以成功。

    這時候，一個年約四十多歲，書生打扮的男子從後堂走出來，朝千尋一揖：「不才是順風賭場的總管邱仲恆，風聞公子手氣甚佳，一時技癢，打算跟公子玩上幾手，不知公子能否賞臉？」

「我現在只有一千兩左右，但我想要的，是五千兩。」千尋說。

  這話一出，引來了眾人一陣嘩然。邱仲恆臉色更是微微一變：「公子果非常人，好，取五千兩來。」

一會，一整疊銀票放在錦盒內，給侍兒捧到賭桌上。

「我們一局定勝負，」千尋說：「賭法便由邱總管決定。無論是勝是敗，在下馬上離開順風賭場，永不再踏足半步」

「公子快人快語。」邱仲恆略一沉吟：「公子和不才各拿骰盅，同時搖定放在桌上，要是公子可以搖出和不才相同的點數，不才便算輸了，公子可贏得五千兩。」

  旁觀者又是一陣騷動。

千尋怔了一怔，這種賭法，真是聞所未聞。

----關鍵在於千尋必須預先知道對方搖出的點數，再設法控制自己手中骰盅，但二人同時放下骰盅，千尋便只有間不容髮的瞬間弄手腳……

千尋咬咬牙：「一言為定！」

「公子，請。」

  千尋和邱仲恆拿起骰盅，緩緩地搖動起來。

  大廳內人人凝神摒息，偌大的地方，上百的賭客，居然沒發出半絲聲響，只剩骰子們在骰盅內相互碰撞的聲音，在空氣中迴響著……

「公子，不才數三聲之後，便放下骰盅。」

   邱仲恆說：「一、二、三。」他把手裡骰盅放在賭桌上。

  千尋亦在同時間放下。

  邱仲恆示意荷官替自己揭開骰盅。「四、五、六，十五點大。」

 千尋的眼睛閃過一絲喜悅。

  當荷官打開千尋的骰盅，邱仲恆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鼻煙壺。

----千尋知道，盅內的骰子已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全翻了翻

身……

「四、五、六，十五點大。」

  驚歎歡呼聲猶如春雷驟響。

「不可能！不可能！」邱仲恆瞪著那三顆小骰子，臉色發白。

 ----千尋剛才放下骰盅，已經知道自己一時失算，把骰子搖了「一、二、三」，但破釜沉舟，實在不容有失，於是人急智生，假裝勝券在握，引得邱仲恆疑心生暗鬼，忍不住出手弄手腳 ---- 這一記，千尋賭得狠，也勝得險。

「公子好高明的手法，不才佩服佩服。」邱仲恆說。

「邱總管太客氣了，要不是邱總管一心成全，在下也不能僥倖獲勝。」千尋一語雙關。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輕歎。

  荷官不待吩咐，便取出上好錦帛，把錦盒包好交給千尋。

「告辭了。」千尋朝邱仲恆抱抱拳，便急步離去。

「公子，請留步。」

千尋只覺眼前光影閃動，邱仲恆已擋在面前。

千尋臉色一變。

「公子，請別誤會，不才仰慕公子賭技非凡，若公子不嫌棄，不才願意退位讓賢，由公子帶領賭場眾兄弟……」

「在下只是一時僥倖，」千尋吁了口氣：「要說真材實料，絕不能與邱總管相比。邱總管好意，在下心領了。」

「但公子……」

「後會有期。」千尋放下心頭大石，不覺俏皮起來：「在賭場以外。」

  離開了順風賭場，千尋抬眼迎著天空那一大片陽光，感到一陣暈眩。經過了這半天的折騰，原來，已快到午時，千尋加快腳步走到城東樹林。

那裡早待了三數個面目猙獰的黑衣大漢，當中，也有昨夜那大塊頭和矮漢。

「小子，銀兩帶來了沒有？」

「賣身契呢？」千尋問。

「銀票呢？」那矮漢問。

千尋把錦盒扔過去，那大塊頭伸手接著，打開一看，看見那一大疊厚甸甸的銀票，一時間看呆了。

他把銀票翻來覆去的數了又數。「大哥，真是五千兩。」

「把賣身契還來。」千尋沉聲說。

「拿去。」在矮漢示意下，另一漢子遞來一張破破舊舊的殘紙。

  千尋連忙攤開一看，看清楚這是小倩那禽獸不如的叔叔，為了五十兩把小倩賣掉時簽的賣身契。

  千尋仔細摺好它，小心奕奕地放進口袋裡。

「真想不到，這傻小子真找來了五千兩，為那賤貨贖身……」那邊的大塊頭在肆無忌憚地大笑。

「你說什麼？」千尋胸懷內怒氣勃升。

「阿財，閉嘴！」矮漢低叱。

「你們收了銀兩，應該守信用，不要再騷擾我們。」

「像她這樣的女子，我們手下多得數也數不清，誰還有閒功夫去糾纏你們？」  

「我提醒你們，」千尋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可以給你們五千兩，也可以讓你們沒命去花。」

  矮漢臉色微變，卻也終於擺擺手，和大漢們退出樹林。

  在回家之前，千尋先到酒莊，向金大娘辭行。千尋實在捨不得她，卻是無可奈何。

    她很體諒千尋，沒有多問什麼，只跟千尋乾了三杯酒。

    千尋回去，敲著小倩的房門。

    小倩打開門，看見是千尋，眼淚便嘩啦嘩啦地落下。

「我回來了。」千尋柔聲說：「有點東西要送給你，你先閉上眼睛吧！」

    小倩柔馴地合上兩眼。

    千尋執起小倩的素手，把賣身契放到她手心裡，然後替她合緊手掌。

「可以張開眼了。」

  小倩睜開眼，輕輕說：「謝謝你。」

「先看看是什麼，可能只是一張沒用的廢紙。」千尋佻巧的笑著：「拿來尋你開心的。」

小倩微笑，攤開手掌，看見那張殘紙，再抬起眼來看看千尋，張開它----

   她全身僵住了。

  「小倩，親手撕掉它，千千片片的。」

    淚水早模糊了小倩的眼睛，她把紙的一角塞在千尋手裡，輕輕一拉，把賣身契撕成兩片……

  「……千尋，謝謝……」她早已泣不成聲。

「我和你之間，不需要說這個字。」千尋緊緊握著小倩的手：「我只希望以後每一天，也可以吃到你親手做的餃子。」

  「……你……你也不怕吃膩？」小倩哭中帶笑，神態很是楚楚動人。

「彤兒。」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彤兒站在房門外，看著千尋們。

千尋走過去，把她帶進房間：「彤兒，小倩以後也會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三個人開開心心過日子，再也不愁寂寞了。」

彤兒牢牢的看著千尋。

「小倩跟我的事，我們以後會慢慢告訴你。」千尋說：「現在，我們趕快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小倩問。

   「現在還不知道----讓我們找個好地方，重新開始。」

----忘記舊有不幸，從新抬起頭，迎接未來的日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