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45)
參加學校組織的遊行當晚，英華做了一夢。夢見放學時，吳老師的靈魂在全班同學離開學校之前出現在一年三班的教室。
「麗雲、寧宜、華文、浩然…雄才、英華……」吳老師先是點名提及了一大串名字，然後問：「你們今天上午都做了甚麼事情？」
「紅小兵」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上街宣傳！」
『「上街宣傳」「革命」是不是？』吳老師加強了語氣，臉上泛着鳥雲：『你們聽着，以後不準參加這樣的示威遊行！』
『「不準參加」？這可是學校組織的「活動」，老師們都說，這是學校的「行政命令」，所有「紅小兵」都要參加啊！我們可以不參加嗎？』
夢裡，班長陳麗雲帶頭提出了疑問，所有「紅小兵」都開口提問，質問吳老師：『學校的「行政命令」我們可以不尊照執行嗎？』
「我會跟林校長商量，讓你們可以不參加這樣的示威遊行。」吳老師回答。
「老師，這樣行嗎？」
所有曾經參加「宣傳」的「紅小兵」們全都面露不悅之色，他們似乎都感到意外、失望。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疑問。連不是「紅小兵」、沒有參加也「沒有資格」參加示威的魏興堅也來湊熱鬧。
「黑炭」問吳老師：「老師，請問，一加一等於多少？」
『興堅同學，如果你平日讀書也像剛才這樣喜歡問問題，我會感到很安慰。像你們這個年紀，有好奇心是正常的，好奇心是學生學習知識的動力。我最喜歡好奇心強的學生。可惜，你不是這類學生，這本來已經使我很失望。你剛才提出「一加一等於多少」這樣的問題，我對你更加失望。』吳老師的專誠和投入使所有在場同學都似乎忘記了吳老師己死的事實，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講臺上站着吳老師「不是人」：『讀了一個多月的書，你竟然不懂得「一加一等於多少」？太令人失望了，父母辛辛苦苦攢錢供你讀書，你竟然連「一加一等於多少」都不懂？』
『老師，別說他不懂，我也不懂！』雄才、英華這對平時使吳老師既疼愛又討厭的「活寶」異口同聲地說：『既然「一加一等於二」正確的，那麼，你為甚麼要讓大家相信「一加一不等於二」呢？』
「我有這樣說過嗎？」
『學校要我們參加「宣傳」，我們可以不參加嗎？這就像是「一加一等於二」，答案不是明擺嗎？你卻讓大家「違抗」學校的「行政命令」，這如同告訴大家「一加一不等於二」。我也想問一問究竟「一加一」等於多少？』
吳老師實在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學生都是如此「高材」，連「魏興堅」這樣的「壤學生」都已經開始探索「數學悖論」這樣的課題了，對此她多少有些驚異。但是，此刻英華夢裡的吳老師似乎沒有因為自己的學生如此「天資聰穎」而感到欣慰，相反，她的面部表情告訴大家她更加失望了。
『好，既然大家都喜歡「一加一等於多少」的話題，那麼，我想問一問：你們參加「宣傳文化大革命」的示威遊行，這是「一加一等於多少」：你們為甚麼非參加所謂「宣傳」不可？』
『因為我們是「紅小兵」啊！』
『那麼，你們知道甚麼是「紅小兵」嗎？』
『「紅小兵」就是「紅衛兵」的接班人啊！』
『「接班人」？這是誰說的？』
「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大家都不假思索地同聲回答。
『同學們，你們是「祗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由於報紙、電臺的「宣傳」，你們都已經「中毒」了！』
『「中毒」？中甚麼毒？』
『你們都中了「文化大革命」的毒。既然你們提到接班人，我就為大家講一講「接班人」的話題！新中國十大元帥之一的林彪曾經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可是，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他墜機死於蒙古首都「溫都爾汗」，原因就是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吳老師停頓了良久：『其實，「紅小兵」的原名是「中國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我不希望「紅小兵」參加「宣傳」，原因就是「少年先鋒隊」被改名並認定是「紅衛兵」的「接班人」……』
正當同學們聚精會神聽得入迷之時，一隊穿綠「軍裝」的「紅衛兵」闖入了一年三班教室，帶頭的是一個胸佩紅色「毛主席像章」的男人。
「同志們，將這一膽敢詆毀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抓去批鬥！」
『慢，我還有話想對我的學生說！』吳老師掙脫了「紅衛兵」的糾纏：『同學們，你們是小學生，學好知識才是你們現時應該做的，「宣傳文化大革命」不是你們份內…之事。』
「紅衛兵」們聽到了吳老師這一番「反革命」言論，窮凶極惡地抓住了吳老師走出了教室。
『同學們，今天，你們終於看到了「紅衛兵」們的猙獰面目了吧？你們要永遠記住我是如何被「紅衛兵」害死的！』
「老師！老師！」……
半夜，英華喊着「老師」睜開了雙眼：原來是「南柯一夢」。
夢醒之後，英華久久無法入眠。夢中吳老師提到的「接班人」、「林彪」、「蒙古」、「紅衛兵」都是那麼的熟悉而又陌生。吳老師似乎對「接班人」、「紅衛兵」沒有甚麼好感，而提到「林彪」時，吳老師臉上似乎流露了「同情」之情。她最熟悉「同情」之情是甚麼樣子，因為她平素看慣了自己祖母臉上所流露出來的對別人的「同情」之情。她想：吳老師說，她是被「紅衛兵」害死的，那麼，往後遇上學校組織學生「示威遊行」宣傳「文化大革命」時，自己還要不要參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