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55)

        一九八零年二月十六日(星期六)是農曆正月初一。對於達濠人來說，這一年的春節是最讓人回味的春節。氣候和政治氣候都進入了春天，「文革」的「語錄」、「理論」、「紅衛兵」和「造反派」都被掃入了「垃圾堆」，除了植物沐浴春風煥發無限生機之外，達濠人也彷如枯木逢春一樣生意盎然，人人都慢慢地從歷史的死胡同轉身走向百態千姿的大自然，去迎接花香鳥話的鮮活人生。
     春節前，郵電部發行一枚紅底色面值八分的庚申猴年特種郵票。內地的郵票共有三種，普通郵票、為「宣傳」某一事物而特意發行的特種郵票、和為紀念某一人物、事件而發行的紀念郵票。庚申猴票既是第一套生肖郵票，也是「改革開放」的象徵，其創作構思突破了舊的郵票創作「框框」，作了大膽的嚐試。郵票上的這一隻工筆畫猴子神態逼真，牠的眼睛猶其引人入勝。發光的雙眼使牠看上去比剛剛經歷一場「浩劫」的世人的呆滯的眼光可愛得多，牠的眼神告訴人們這是一隻十分機警的猴子，神容和憨態讓人聯想到《西遊記》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彷彿牠也剛剛歷劫重生，對未來的新生活固然有憧憬，但對過去的苦難依然記憶猶新，心中充滿着矛盾……
      由於製作精美，到香港回歸時，庚申猴郵票已經身價千倍、萬倍，一大張整版的庚申猴票價值連城。但是，在庚申猴票發行之初，沒有多少人洞察到先機，大量的庚申猴票都進入了它的流通領域，漸漸地流失在歷史的長河。也正是由於流失太多，後來的庚申猴票才變成生肖郵票中的最矜貴的。因此，擁有庚申猴票不是政治的貴族就是經濟的新貴。
      由發行庚申猴票開始，內地慢慢重新刮起了集郵之風。雄才後來也喜歡上了集郵，但是，觸發他喜歡集郵的是另一種「嗜好」。
      文革剛剛結束，孩子們沒有甚麼玩具，於是，他們「因地制宜」地自發娛樂自己。他們將即將被大人們扔進垃圾桶的香煙包裝紙收集起來。各種各樣的香煙包裝紙，設計風格各異。從香煙紙上，孩子們可以通過「中華」、「大前門」認識中國的文化、歷史；從香煙紙上，孩子們可以一睹牡丹花的「芳容」；從香煙紙上，孩子們可以從「翡翠」、「人參」認識課本上所說的「大中華」的「地大物博」的真實……從香煙紙上，雄才可以認識到他認識不到的「知識」，這是收集香煙外包裝紙的吸引人的地方，也正是因為有那一段收集香煙紙的經歷，雄才後來才喜歡上了集郵——郵票同樣可以讓他認識那些他無法從教科書上認識到的知識。
      除夕，雄才正準備用報紙「裝修」媽媽的睡房外牆，柳成蔭在家中豪飲，林麗娟正在用麵粉和水製作用來貼報紙的「香糊」；街上，家家戶戶的主婦們正在做過年的大掃除。通興街六號的兩個同齡的「文化人」也在忙着做一些過年必做的事情。
      林楚雄正在為水仙花妝扮；柳明亮用行書快筆疾書寫了一副很淺顯但很入時、人人心裡有而人人筆下無的春聯：「新年新樣新氣象；好水好山好風光」。墨跡未幹，他已經將春聯貼到通興街六號的大門上，他這樣心急是因為他也掩飾不住走出文革陰霾的喜悅，除此之外，他對改革放開後的新生活也有許多憧憬。文革時，他大量的收集了「毛主席詩詞」的「文」字頭「文革郵票」，以他的敏銳觸覺，他正在憧憬着這些「文革郵票」的昇值……
      這時，一個鶉衣百結的、穿綠色「軍裝」的流浪漢手拿「紅纓槍」正自西向東由通與街走向康和街，他目光呆滯，口裡念念有詞，時而邊走邊舞「紅纓槍」，時而高舉「毛語錄」高喊「萬歲」……
      他就是文革時在達濠帶頭製造了許多冤獄的「紅像章」，街坊、鄰居們都指着「紅像章」的背影議論紛紛。但是，為免不愉快的往事影響自己過節的情緒，他們的話題很快就離開了「紅像章」，也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去向……
      三舅的身影出現在雄才的眼前，雄才的臉即時「晴轉陰，隨時下雨」。看到三舅感覺就像見到老鼠、蒼蠅一樣，感到惡心、氣促。老鼠讓人生厭，但是，「老鼠過街」時，雄才還可以「喊打」甚至將其打死；蒼蠅讓人討厭，但雄才可以將蒼蠅趕走或者迴避。可是，三舅出現時，雄才既不能「喊打」也無法迴避。家是自己的家，三舅上門，他怎麼迴避得了？
      三舅是一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此番登門當然也和「過年」有關。三舅讀書不多，小時候是青籃人遠近「聞名」的「土匪」。由於三舅身體碩大，像蒙古人，雄才一看到三舅就想到了《隋唐演義》「人仔冊」的中的「安祿山」——一個飯量特大的小流氓。由於有點小聰明，他經常利用自己的小聰明玩弄同齡人；因為他的飯量很大而家中糧食不足，他經常搶吃姐姐的粥……
      文革時，三舅「上山下鄉」去了潮陽縣的峽山。「毛主席萬歲」之後，三舅回鄉，無所事事。他這兩三年每年所做的「大事」祗有一件，那就是幫自己的姐姐去磊口接自香港回鄉過年的姐夫回家。由於交通不便，為了節省時間，柳成蔭總是在磊口下車，然後僱自行車夫載自己回家，但是，車夫往往不識路，而除了載人還要載行李，因此柳成蔭每次回鄉過年都須有人到磊口大橋等車及帶路。三舅因此自告奮勇擔當這樣的角色。
      三舅此來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索取錢、香煙。雄才假裝自己因為用報紙「裝修」房間外牆沒有留意到三舅的到來，倒是三舅主動和雄才打招呼。雄才不得已，祗能在臉上強堆起笑容相迎。
      三舅掀起粉紅色繡「龍鳳呈祥」的布簾進入林麗娟的臥室。雄才即時在其背後「扮鬼臉」，瞪大雙眼、伸長舌頭、將雙手擺放在額角扮成了牛羊之狀，還不停地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