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68)

     自從知道自己被截肢之後，林映平每天早上睡來之後都是又吵又鬧，直至六月十四日都是如此。但是，六月十五日開始他不再吵鬧了。
    六月十八日，林麗娟見弟弟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吵鬧了，準備和林映平談心，沒有想到林映平竟然搶先和她說話。
    「姐，你瘦了！」林映平歎了一口氣：「十幾日來，為了照顧我，連累你吃不香，睡不好，累你瘦了這麼多。你還是快返達濠，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還需要我照顧，我怎麼可以離開？」
    「不要緊，我留在醫院有護士照顧，而且再過幾日就可以出院了！」平時性格暴躁的林映平突然變得溫柔體貼，他在醫院的醫護人員的「見證」下語重心長地說：「三個外甥都還小，他們比我更需要你的照顧！」
    「那…」林麗娟見一向都是自私的弟弟居然懂得為別人着想，頗感意外。她想：我原以為弟弟會因為自己同意醫生為其截肢而記恨自己一輩子，沒有想到自己十幾天來的悉心照顧感動了弟弟，他非但不記恨自己，還勸我回家「好好休息」。想到這裡，她熱淚盈眶，說：「那好」。
     林麗娟剛剛離開醫院，林映平就隨即扳起面孔對護士狂發窮惡，頸上的動脈脹得比錄音機的電源線還粗，呈現近乎黑色的深綠色，這就是潮州人常說的「青筋脹項」，發出了如同潮劇《秦香蓮》中扮演包拯的曾友祿大叱一聲「將陳世美推出斬了」一般的懾人魂魄的咆哮聲：「來人！我要上廁所！」 
    兩名表面上很平和的護士急忙上前，攙扶林映平前往廁所。
    兩個瘦小的女人攙扶一個隨時發惡的「蒙古人」，實在太辛苦，吃力之外，還要擔心自己「被吃」，簡直就像抬一頭受傷的餓虎一樣提心吊膽。她們就在這樣擔驚受怕中艱難地將林映平送入廁所。好在醫院採用了「聰明設計」——廁所是「男女不分」的，這就避免了女護士入男廁時的尷尬。
    「廁所有無人？」這是女護士的「探路」之聲。
    廁所沒有人回應，女護士這才攙扶林映平入廁所。
    廁格的廁門關上之後，兩人悄悄離開了廁所，在廁所門外細聲私語。
    「截肢病人俺都看得多了，還未看見這樣難以侍候的截肢病人！」年齡稍大剪男人頭的那個女護士首先開口。
    「就是囉！又不懂得人情……」較「後生」的那個燙類似椰菜花的細密曲髮的女護士說。

    一九八零年，醫生、護士向病人或其家屬索要「紅包」之風已經隨「改革春風」悄然吹到了汕頭。雖然並未大行其道，但是，醫生、護士向病人及其家屬索要「紅包」的事畢竟已經發生。

    『算啦，他都已經殘廢了，你還要他給「紅包」？』「男人頭」說。
    「她殘廢而已，她姐姐未殘廢啊！」「椰菜花」說，她的意思是即使林映平不給「紅包」，林麗娟也應該給。
    「虧你想得出！」「男人頭」搖頭看「椰菜花」：「其實，最慘的不是他，而是他姐姐！她往後還會大受苦頭。」
    「為何？」
    「你以為他是真心勸伊阿姐返去休息？」
    「他是這樣說啊！」
    「你信嗎？若是真心，又怎麼會對我們發惡？」
    「啊——」「椰菜花」似乎恍然大悟，將「啊」聲拖得很長：「我明白了，他是通過偽裝瞞騙伊阿姐！」
    「你猜他為何要瞞騙伊阿姐？」
    「為了報復！」「椰菜花」似乎也不笨：「他因為姐姐簽字同意截肢而記仇於她，準備報復他姐姐，為了不讓姐姐發現他準備報復，故意演戲解除姐姐對他的戒心，然後，他好給她姐姐來一次突然襲擊，讓她措手不及！」
    俗話說，旁觀者清。兩個「旁觀」的女護士都先後覺察到林映平對他姐姐所設的騙局。可是，偏偏當事人林麗娟就是看不穿弟弟的騙局。因為她的心是世上最純潔的，簡直是一塵不染。雖然她也吃過她大姆的苦頭，也知道世上有許多大奸大惡之人。但是，林映平畢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親弟，和饒氏是不能相比的，饒氏名義上是親人，但是饒氏和自己分別來自不同家庭。而映平是自己的親弟，她不相信弟弟會像饒氏那樣對待自己。更何況她一直很疼愛自己的弟弟？林麗娟的良善使她忘記了自私是人類天性。
    人類雖然自封為「萬物之靈」，但是，從生物屬性上說，人物和其他動物沒有太多不同。人類與動物的不同固然是因為人類有比其他動物大腦發達的大腦。在動物的「獸性」尚存而大腦發達又有助人類記仇的前提下，一旦人類的「獸性」被用於「復仇」或者爭權奪利，那就要比大自然的「優勝劣汰」的殘酷更加殘酷百倍、千倍、萬倍了。
    縱觀中國「五千年文明史」，有太多這樣的「人類獸性大發」的歷史事件。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國歷史上最英明、最廣受稱讚的、近乎「無瑕白玉」的「完美」的皇帝。但是，偏偏就是這個英賢、雄才大略的「天可汗」導演了歷史上最殘酷的兄弟互相殘殺的一出歷史悲劇，他是憑藉殺兄逼父的「玄武門之變」而登上皇位的。李世民憑「玄武門之變」殺死其兄李建成、其弟李元吉，但是因為「玄武門之變」而死者又何止建成、元吉兄弟兩人？宋太宗趙光義是宋太祖的弟弟，他為了奪取帝位，在宋太祖病重、皇后宣召次子趙德芳準備傳位之時入宮演出了一出「燭影斧聲」的好戲，提早結束宋太祖生命而繼位，而後又謀害自己的兩個侄兒(趙匡胤的兩個兒子)德昭、德芳和其弟趙廷美。這兩個各自寫下中國文化最輝煌一頁的朝代尚且有這樣未脫獸性的君主；李世民、趙光義都是賢明的君主，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朝代的其他非賢明君主、其他人呢？林映平是「土匪」出身，自然未脫人類的「獸性」；林麗娟是純潔、賢良而讀書不多的人，自然不清楚甚麼「玄武門之變」和「燭影斧聲」是怎麼回事，那麼，她又如何知道人類「獸性」的毀滅性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