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65)

 「姐,買這臺冰箱使了多少錢?」林映平從女兒手中接過了計數機,等待林麗娟報出價錢,好輸入計數機計算！
    「六千五百元港紙(港幣)。」林麗娟心想:他居然拿出計算機,看來,他是連一分一毫都不想讓利於我了。如果當年我也像他這樣吝嗇,我的三個兒子怎麼會瘦骨如柴?如果當年我也像他這樣吝嗇,祗怕他早已做了餓死鬼了。當年,柳家並不富裕,我情願讓孩子受餓都不讓他挨餓,那時我並不希望日後有錢時知恩必報。可是,再也不應該反恩為仇吧?沒有想到,今日,他有錢了,居然恩將仇報！這太讓人傷心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然你忘恩負義,我也無須再與你講甚麼情義了。我這個搬運工人由香港將這臺冰箱搬到達濠來,運費至少也值七百元港紙吧?於是,林麗娟將五千八百元港幣誇大成六千五百元。
    「現時,一百元港幣換多少人民幣?」林映平一邊吸煙一邊問。
    「三十九元八角！」林明珠覺得林映平不準備還錢,似乎是故意借自己不知港幣匯率來拖延時間以達濠長期拖欠最終不了了之的目的。為了不讓劣侄的詭計得逞,她如實報了價。
    「細姑,你知麼如此熟悉港幣的匯價行情?」怎麼細姑也幫着她呢？林映平看了看他細姑,然後,用計數機計數,接着數了二十九張「四人頭」交給林麗娟:「三十九元八角?為了計算方便,四捨五入吧,就當一百元港幣兌四十元人民幣吧！姐,你大老遠的,為我將它由香港運到達濠,我怎麼會讓你吃虧呢?看,單在匯率上,你賺了,我再加付三百元,算是運費吧。」
    這時,由隔壁傳來了《皇帝與邨姑》的潮劇聲:做了皇帝的康王扮成相命先生入獄查案,與張幃君一叙。
   「幃君,幃君！我是蒙你相救的壯士,三年前落難的壯士,當今做皇帝了。」
   「皇帝?」
   「幃君！妳有話可說;有冤可伸;有仇可報;有恨可雪,孤皇為妳作主！」
   「你休花言巧語！你啊,你曾說圍裙掛旗報恩義,卻原來,獸心偏把人面披;明貼皇榜暗栽弊,暗中誣陷究難辭。說甚麼井臺藏你意圖謀害,圍裙作幡使你受穢氣,累我無辜受刑杖,害我有眼難見天,害我鐐銬刨血肉,害我母女兩分離,害我今日死刑定,還假惺惺將我欺,假惺惺將我欺！」
    情景的相似,使林映平覺得張幃君罵康王的唱詞很礙耳,如果這潮劇聲是來自自家的收音機或者錄音機,他一定第一時間關掉它。
   「冤枉,冤枉啊！報恩之心可燭天,孤皇何曾將妳欺?三年前,虎口餘生全仗妳,再造之恩記心底,雖說是戎馬倥傯征戰急,從未忘半幅圍裙隨時攜,三年來朝朝暮暮頻思念,盼不見恩人的音容入夢裡。登基之日發皇榜,誰知道龍舟迎來是賈氏,我真情感動賈氏女,方知妳含冤受屈人待斃。可恨那奸臣用了調包計,孤皇親臨鎮海探蹺蹊,路中巧逢妳娘代寫狀,請她告到孟州府邸,賈家測字功言辯,這時間我與妳才得相逢在牢裡。這樁樁件件天作證,恩人啊,妳不明情由怨朕負義,此情可諒,此語亦宜,祗歎我,耿耿此心有誰知,此心有誰知?」
   這下輪到林麗娟母子覺得礙耳了。
   「慢,我不能不提醒你,你要弄清楚:一百元港幣兌四十元人民幣,賺的是你,不是你姐！」林明珠再也忍不住了,大叱一聲站起來問林映平:「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厝邊頭尾(左鄰右里)有事,都要相幫,別說這是曾經有恩於你的親姐姐?你有錢了,就這樣對待你姐。你想呾(以為)她是乞食(乞丐)?本來,過門是客,我也不想加入你姐弟的任何紛爭。可是,我實在再看不下去了……」
   「細姑,你老人家可別氣出事來,上了年紀的人,很容易這樣氣出事來的,萬一你因為這點小事氣出個冠心病或者……」林映平明知他細姑高血壓兼糖尿病,也知道上了年紀的人都不同程度的怕死,偏偏裝作不知,故意在林明珠提冠心病,無非存心想激他細姑。
   「你給我住口！」林母甄氏大叱一聲,乘林映平不注意,狠狠地搧了他一記耳光:「太放肆了,有人像你偌些(這樣)存心想氣死自己的姑母的?」
   「姨啊,我珍時(幾時)有想過氣細姑啊?若是我弄錯,我再加付三百元,當是運費就是了。」許多潮州人都習慣稱自己的母親為「姨」,林映平也不例外,他沒有想到母親也會幫他姐說話,因為過往,每逢他與他姐意見分歧或者兩人有甚麼爭執,林母總是怪責林麗娟。
    這下,林映平自知眾怒不能犯,祗好服軟不敢認硬。
    「打狗都要看厝人(主人)！群情洶湧的,在聲討誰?」古琴雖然人在廚房煮食,可是,耳朵卻一直聽着客廳的對話。聞得「十八路諸侯」齊「逼宮」,她假借上菜前來「勤王」了,她佯裝不知眾人同仇敵愾所對付的人是自己的丈夫,提醒「十八路諸侯」:「打狗」別忙「看厝人(主人)」！
     潮州人習慣稱屋子為「厝」,「厝」字在潮州人的「字典」中已偏離其本意,不再是指暫時停放先人棺木的地方了。
    「打狗看厝人?你無非想說我和阿姨、老姑既然來你家吃飯就不能不給你安者(夫妻)一個面子,走,奴貨(孩子們),返去;細姑,去我內(家)食(吃)！」
    「對,我也不稀罕吃這一餐鴻門宴！」林明珠也站起來,準備奪門而出,離開林映平家。
    「對,現在我辭職不幹了,你找別人燙金去吧！」平日裡,柳雄才在廠裡受了林映平夫婦的不少氣。他繼續留在慶隆廠是因為在今日之前他母親尚未弄翻臉,所以,多少給他母親一點面子。如今,連母親也被三舅三妗奚落,斯可忍,孰不可忍？
    「慢走！細姑,伊姐弟吵架是奴仔(孩子)相罵,你是長輩,作年(怎麼)也來湊老熱(熱鬧)?」甄氏抓着林明珠的手,又指着大門,喝住了林麗娟母子:「今日,弟個(哪個)未經我同意敢踏出這個門,伊就不再是我的仔孫(子孫)！雄才,你聽着,你明日還着(還要)繼續上班,我不準你辭職,伊安者(夫妻)二人,弟個(哪個)敢趕你走,你告訴我！相峰、相芬,聽着:你二人千萬孬學你父你母,做人要知恩圖報。渴時一點如甘露,不能學你父母忘恩負義！」
    誰都聽出來了:林母這是敲山震虎！此舉是不像作主的作主,她為林麗娟母子主持了公道。她之所以有如此驚人的一着，那是因為她知道林映平再膽大也不敢自己怎樣。的確,鑒於甄氏是自己的母親,林映平雖然不是甚麼事母至孝的孝子,但是,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對母親不敬,平日裡,他祗在古琴面前發洩一下而己,絕不敢和母親公然對抗,以免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