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39) - 陪月

   五年前，薑早澤大學畢業，找不到什麼理想的工作，便把心一橫，

跑去唸陪月課程。

    抱著「藝多不壓身」的念頭，她還兼修營養學、物理治療及中醫藥膳，矢志成為一個不一樣的高級陪月。

    早澤成功了。

    她的收費比一般陪月高兩倍，但顧客仍是趨之若鶩，工作已給排到九個月後。

    這天，她接到中介人華姨的電話。「早澤，我有大生意介紹給你。」

  「哦！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十二月，聖誕節前後。」

「真對不起，我下半年的期都給預約了，或者你可以看看玲姐那邊……」

  「客人指定要行內最好的陪月。」華姨打斷她的話：「這個客人很豪爽，可以給你三倍工資，你把那些預約都推掉吧！」

  「華姨----」早澤有點氣惱：「你是老行尊，當然知道規矩，我答應了客人，也收了人家定金，怎能隨便反悔？」

  「客人說了，願意替你雙倍賠定。」

  「不可以……」

  「算華姨求求你了。」華姨放軟了聲音：「你千不念萬不念，也應該念著我帶你入行，還傳了你幾手秘技……」

  「好了好了。」早澤歎了口氣：「我答應便是。」

  「你幫了我這個大忙，我將來一定好好報答你。」華姨大喜：「地址

我等會發給你，你明天開工吧！」

  早澤一怔：「產期是四個月後的事，明天開什麼工？」

 「是這樣的，客人不單要你當陪月，還要你陪著待產，由明天開始，你這半年的期她都包了。」

「待產？」早澤詫異極：「她為什麼不直接請私家看護呢？事先聲明，我是擅長陪月，對待產可沒什麼研究。」

 「她已炒掉了八個私家看護。」華姨說：「你也別管什麼待產什麼陪月了，總之把客人侍候好，她不會虧待你。」

第二天早上九時正，早澤拖著行李箱來到這高級住宅區。

早澤按門鈴，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出來應門。

「你好，我是薑早澤，是華姨介紹我來的。」早澤微笑。

「你就是那個陪月？」男人打量著早澤：「蕊婷還在睡覺，不要吵她

，我先帶你看看環境。」

  房子很寬敞，佈置十分簡約，卻像酒店般，沒什麼人氣。

「房間隨你挑，一天換一個也可以。」男人說：「橫豎都是由你打掃的。」

「我？」早澤愕住。

「這裡沒有傭人。」男人淡淡地說：「所有家頭細務全由你負責。」

「家傭一個月才四千，你給我廿多倍的薪金，讓我做家傭的工作？」

「蕊婷不喜歡家裡有閒雜人等。」男人冷著臉：「你賣的是時間，叫你幹什麼便幹什麼，不要囉囉唆唆！」

早澤還來不及出聲反駁，有聲音自身後傳來：「金俊榮，你吵些什麼？」

早澤回頭，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郎，帶點慍怒地看著兩人。

「吵醒你了？對不起對不起。」金俊榮馬上換了一張奴才臉。「這是新來的陪月，以後就由她照顧你。」

  早澤向女郎點點頭：「你好，我是薑早澤。」

  「我是石蕊婷，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金俊榮瞪著早澤：「我把蕊婷交給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有什麼差錯，你看著辦吧！」

  早澤勉強笑笑。

「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金俊榮跟蕊婷說：「我從美國出差回來，要看見一個健健康康的媽媽和精靈可愛的寶寶。」

「你快走吧！」蕊婷隨意擺擺手。

  早澤看金俊榮雖然兇巴巴的，但對太太這麼呵護備至，對他的印象總算好了兩分。「你放心，我答應了你，便會盡力而為。」

 「你記著這句話。」金俊榮轉身走掉。

  早澤打量著蕊婷，只見她身子單薄，肚子卻又圓又大，臉色白裡泛青，便知道這胎兒讓她吃了不少苦頭。

「蕊婷，你剛起來，還沒有吃早餐吧？」早澤問：「你想吃什麼？我來煮。」

  「我早上一向沒什麼胃口。」

  「不吃早餐不行。」早澤勸她：「胎兒需要足夠的營養，為了孩子，即使吃不下也要儘量吃一些。」

    蕊婷有點不耐煩：「那你快去煮吧！」

    早澤來到廚房，看見滿廚櫃滿冰箱的山珍海味補品藥材。

    早澤給蕊婷做了燕窩粥。

    蕊婷賞臉地吃了滿滿一碗。「味道不錯。」

  「謝謝！」早澤微笑：「你喜歡吃什麼，請告訴我，我儘量給你煮多一些。」

  「我對食物沒什麼要求。」蕊婷說：「唯一是不吃魚，不吃菜。」

  「偏食很不好，為了健康著想，你要改一改。」

    蕊婷皺著眉：「我偏食了二十五年，也不見出了什麼大毛病。」

  「但你現在懷了孩子，胎兒需要均衡的營養，為了他，你一定要改善

飲食習慣。」

  「好好好，你是專業，我都聽你的。」

  「謝謝。」

  「我昨夜追看韓劇，近天亮才睡。」蕊婷打著呵欠：「我要回房補眠，你不要吵我。」

    早澤大吃一驚：「你怎麼可以捱夜？你不顧自己，也要顧著孩子啊！」

  「我睡來睡去也睡不著，只好看劇集了，誰知一看便停不了。」蕊婷嘟著嘴：「為了這孩子，我什麼娛樂都丟開了，總不成連看看劇集也不行吧？」

    早澤板著臉：「充份的休息對孩子來說太重要了，你不乖乖吃好睡好，找十個陪月也沒用。」

    蕊婷愣了一下：「你居然兇我？」

    早澤也自覺過了火，連忙放柔聲音：「剛吃飽不好馬上躺下，我陪你到花園曬曬太陽，三十分鐘就好。」

    蕊婷仰起頭，站起來便邁步往前走。

    陽光正好，清涼的微風送來花香草香，早澤貪婪地呼吸著，只覺得心曠神怡。

    蕊婷卻皺著眉。

    早澤問：「你覺得不舒服嗎？」

  「有點冷。」

    現在是夏末，氣溫三十多度----懷孕初期畏寒是尋常的事，但到了二十五週還是畏寒，便很不理想了，早澤心想一定要替她好好進補。

    早澤把蕊婷送回房。「你好好休息。」

    早澤選了蕊婷的鄰房，略作收拾，便去街市買菜。

    早澤來到相熟的雞檔，跟老闆要了一隻老母雞，並請他以後也給她

留些好貨色。

    早澤還買了鮮魚和菜蔬。

    回到家，早澤便著手煲人參雞湯。還趁著空檔，把地方打掃了一

遍。

    下午三時多了，早澤見蕊婷還不起床，便去敲門。

    早澤敲了好久，房門才給打開，蕊婷臉色不善地看著早澤。「你好大膽，竟敢吵醒我。」

  「你不能一下子不睡，一下子又睡太多。」早澤解釋：「你的肚子應該早就餓了----作息定時，進餐定時，這樣才可以生下健健康康的孩子。」

  「你別總是拿寶寶來威脅我。」蕊婷咬著牙：「你讓我不高興了，我可以隨時把你炒掉。」

    早澤微微一笑：「你要是對我的服務不滿意，便另請高明吧！」

    蕊婷狠狠地瞪著她。

    早澤平和地回視她。

    終於，蕊婷摔下一句。「算你厲害！」

    蕊婷脾氣不大好，卻沒什麼架子，她讓早澤坐下來和她一起吃飯。

    蕊婷把筷子在碟子上挑來挑去，總是下不了箸。

    早澤用公筷把魚肉挾到小碗裡，細心把魚骨頭逐一挑走，再送到蕊婷的碗子裡。   

    蕊婷不情不願的把一小片魚肉放進口裡去----

  「挺鮮甜的！」蕊婷把餘下的也吃掉。「給我多挾幾塊。」

  「好。」早澤眨眨眼：「但你要先把這碗湯喝掉。」

  「不要，人參的味道很難聞，我才不要喝。」

    早澤輕皺著眉：「這湯我燉了五小時，很滋補，對你和孩子很有益處，你最好喝掉它。」

    蕊婷最後還是屈服了。

    飯後，早澤迫著蕊婷去散步，但給她加了一件外衣。 

    然後，蕊婷還是嚷著要睡。

  「不要睡了，免得你晚上又睡不著。」早澤溫聲說：「不如我陪你下棋吧！」

  「我一動腦筋便會頭痛。」

    早澤想了一下： 「你想親手為孩子編織些衣物嗎？比買回來的珍貴得多。」

  「我怎麼會懂？」

  「我可以教你。」早澤板著手指頭：「還有四個月，有足夠時間為寶寶編帽子、背心、外套、手套、襪子……」

  「聽起來還不錯。」

  「那我們現在便出去買毛冷和織針吧！」

  「好。」

    蕊婷到了毛冷店，看見那趣緻可愛的樣板，直嚷著要織這件這件和那件，幾乎把人家店裡十份一的貨品搬回家。

    早澤讓蕊婷從最簡單的帽子開始，手把手教她。

    蕊婷很聰明，舉一反三。

    看著她臉帶微笑地默默用功，早澤才發覺，這橫蠻的女郎也有溫婉嫻靜的一面。

    晚餐順利完成。

    蕊婷自動自覺地去花園散步。

    散步回來，蕊婷繼續努力，早澤則打理家務。

    十一時正，早澤便哄蕊婷上床睡覺去。

    半夜，早澤被一聲尖叫弄醒。     

    早澤馬上走去鄰房，房門沒有上鎖，她推門進去。

    只見蕊婷在床上抱著左腿，臉色發白，冷汗直流。

  「抽筋了？」早澤上前去半扶半抱著蕊婷，讓她把腳踏在地上，一邊要她用力伸直腿部，一邊溫聲安慰她：「放鬆放鬆。」

    過了半分鐘左右，蕊婷總算好了些，早澤讓她躺下來，到浴室弄來熱毛巾，敷在她的腿肚子上，再替她輕輕按摩起來。

  「剛才真要痛死我了！」蕊婷直喘氣。

  「你夜裡常常抽筋嗎？」早澤問她。

    蕊婷喪氣地點點頭：「一星期四、五次吧！」

  「這情況可以改善的。」早澤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多補鈣，保持適量運動，臨睡前用溫水浸腳。」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蕊婷的眼睛微紅。

  「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

    第二天，早澤把蕊婷帶到專門為孕婦而設的健身中心。

    這裡還有水溫調節的游泳池，保持著恆溫29至31度，適合孕婦使用。

    蕊婷蠢蠢欲試，卻又嫌自己舉止笨拙，怕丟人。

    早澤鼓勵她，甚至不惜陪她下水。

    蕊婷很緊張，緊緊抱著早澤的腰枝不放。

    早澤覺得有點尷尬，她從少到大沒有和人這麼親近過。

    早澤在蕊婷耳邊不斷叫她放輕鬆，蕊婷漸漸適應下來，在水中慢慢地舒展著四肢。 

    蕊婷就像小孩子，一旦玩得開心了，便不知節制，死也不肯上水。

    早澤只好答應她，每天也陪她來玩三十分鐘。

    下午，早澤陪蕊婷去覆診。

    世界真細小，主診醫生居然是早澤的舊相識。

  「胎兒還算健康。」劉醫生說：「但石小姐本身太虛弱，再不改善的話，生產的時候會很辛苦，也會有危險。」

  「早澤照顧孕婦的經驗很豐富，我建議石小姐最好儘量聽她指導，這對你對孩子也有很大益處。」

    早澤看著蕊婷。

    蕊婷低聲說：「知道了。」

    這天以後，蕊婷果然聽話多了。

    早澤為她準備的補品和營養饍食，她都乖乖吃下去。

    每天早睡早起，散步游水做健身操。

    甚至陪早澤到街市買菜，幫忙做些簡單的家務。

    空閒時，兩人織織毛衣，看看笑片，下下飛行棋。   

    日子一天天過去，蕊婷夜裡抽筋的情況得到顯著改善，身體長了肉，臉色也越發紅潤起來。

    蕊婷很稱黏早澤，除了晚上睡覺，她不會讓早澤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超過四十分鐘。

    早澤覺得蕊婷是一個挺怕寂寞的人，但不知為什麼，竟然完全沒有親朋戚友來探望她，也不見她和誰通電話發信息。

    早澤看見蕊婷那光禿禿的無名指，心裡便有數了。

    ----她和那金俊榮，想來並不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彷彿有重重的鉛壓在早澤心頭----蕊婷是那被藏於金屋的阿嬌，生下來的孩子也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她還這麼年輕，一輩子就這麼完了……

    早澤對蕊婷多了幾分憐惜，更加用心照顧她。

    蕊婷對早澤也更依賴了。 

    她提出了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她要早澤進產房陪她生孩子。

    早澤很為難。

    但看她咬著唇，泫然若泣的模樣，早澤便投降了。

    轉眼間，預產期迫近。   

    早澤把所有東西都妥妥當當地準備好，以便隨時陪蕊婷入院。

    寶寶真是個好孩子，十分守時，準預產期當日中午作動。

    早澤換了消毒服，握著蕊婷的手，進入產房。

    早澤替蕊婷印汗，陪她呼吸陪她叫喊，讓她死死的掐著手腕，痛得全身冒汗也咬牙硬挺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哇哇」數聲，一個小生命降臨世上。

    ----生命脫蒂於苦痛，而這苦痛是早澤陪著蕊婷一起捱過的。

    早澤把渾身血污的小嬰兒用布包好，捧到蕊婷眼前。蕊婷看了一眼，說：「真醜！」

  「才不醜！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寶寶。」

    孩子重七磅半，但有黃疸，要照燈。

    早澤陪著蕊婷和寶寶在醫院休養，寸步不離。

    過了四天，劉醫生讓她們出院了。

    為了給蕊婷和孩子最妥善的照料，早澤徵得蕊婷同意，請了兩個傭人來幫忙。   

    服侍母親和嬰兒吃喝拉睡，功夫繁瑣得常人根本難以置信。

    本來，這是早澤的專業，應該應付自如了。但不知為什麼，早澤對這對母女總是特別上心----蕊婷稍一皺眉，寶寶略一扁嘴，早澤便恨不得撲上前去為她們赴湯蹈火。

    太不尋常了！早澤也是敏感讖細的人，怎麼不知道自己對她們起了別樣的心思？

    ----女人是別人的女人，孩子是別人的孩子，自己只是一個陪月，合約期満，大家便無再見之日吧？

    辛苦加上愁苦，才三個星期，早澤便瘦了整整一圈。

    這天晚上，早澤正替蕊婷作腳底按摩。

    蕊婷皺著眉：「你最近好像瘦了，是不是太辛苦呢？你要好好注意身體，要是病倒了，誰來照顧我和堯堯？」

    早澤苦笑：「你放心，再辛苦也只剩十八天，我一定可以撐下去的。」

  「什麼十八天？」蕊婷大吃一驚。

  「再過十八天我的合約便……」

    蕊婷打斷她的話：「那就再續約，一年，不，三年，不，乾脆不設期限，我要你一直留在這裡。」

    早澤一愣： 「我是陪月，不是保姆不是家傭。」

  「我不管，總之我絕對不會讓你丟下我倆母女。」

    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內裡那藏不住的情思，早澤終於確定-----自己並不是一廂情願。

  「我不會留下來的。」早澤的聲音嘶唖：「但你和堯堯可以跟我走。」

  「跟你走？」

    早澤握著蕊婷的手：「我只是個普通人，雖然沒辦法讓你和堯堯過上富裕的生活，但我會拼命工作，絕對不會讓你們吃苦。」

  「我才不要你拼命工作。」蕊婷把手抽出來：「那你還有什麼時間陪我們？」

    早澤身子一僵。

  「你好好伴著我和堯堯，錢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會找金俊榮要。」

    早澤斬釘截鐵地說：「你若選我，便不能再見金俊榮，更不能花他的銭。」

  「我花他的錢天公地道。」蕊婷挑眉：「誰叫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

  「什麼？」早澤的大腦已停止運作。「金俊榮是你哥哥，那堯堯是誰的孩子？」

  「不知道。」

「什麼？」

「劉醫生說，捐精者的資料絕對保密。」

  「什麼？」

  「我自少便渴望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孩子，我絕食了兩天，爸媽才總算答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