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 (9)
她們一人一句,直把星寒吵得頭昏腦脹。星寒不免暗自思量----如果羽衣因為自己而開罪這群太太小姐,那對她在戲行的發展一定造成很大的障礙,這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
星寒定定神:「宋星寒有今天,全仗大家支持,我不是善說乖巧話的人,但對大家的恩情,都牢牢記在心上。」
「至於羽衣,不過是個小女孩,對她再好,也只是扶掖後輩。如果因為這樣而傷了大伙兒的感情,宋星寒真是罪無可恕了。」星寒垂下了頭。
「我們也沒有怪責星姐的意思。」邱太太訕訕的道。
「是的,不過是希望星姐不要忘了我們一番心意罷了。」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一場小風波算是勉強過去了。
星寒回到戲班,還未進門,卻給她聽見羽衣正和班裡的老衣箱瑢姨吵架。
「……這件衣服跟那腰帶根本不配色,你叫我怎麼穿?」
「幫花的衣飾都是早定下的,其他人都沒意見,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多言語?」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說不能穿便不能穿,要不,等會星姐回來,你問她好了。」
「星姐?這些小事也要驚動她?這裡誰不知你後台硬,也不用一天到晚搬星姐出來壓人!」
「就算不管星姐,你要是老眼不花,也應該知道現在最受觀眾歡迎的新人是誰,有朝一日,我雲羽衣當紅當紮了,你才來賣我的帳,只怕已是太遲……」
星寒怎麼也想不到羽衣居然這樣驕縱蠻橫,正要進去,卻反被林菁一手拉了出去。
「菁姐,羽衣這小丫頭實在太不像話了,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星寒不由埋怨林菁起來。
「我從不說三道四,你自己親眼看見還不省我唇舌?」
「她年紀太小,不知輕重,說起來都是我疏於管教。」
「說年輕,我記得你入行那年才十四,也沒給誰管教過,對人已一直謙恭揖讓,十數年來從沒跟人紅過眼,變過臉,戲行內外,誰不豎起大姆指讚你一句『好好先生』?」
「羽衣本已生來一副刁蠻小姐的脾性,現在又持寵生驕,怎不招人討厭?你若再只寵不教,讓她失掉人緣,對她前途影響極大。」
「你是要愛她,還是害她,你好自為之吧!」
星寒慚愧透了:「菁姐,我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星寒走了進去。
「星姐,你終於回來了,怎麼出去這麼久?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快要悶死了。」
羽衣迎上來牽著星寒的手。
「羽衣,我有話要跟你說。」
「怎麼才出去半天,便換了一個人似的!又是誰在搬弄是非了?」羽衣撇撇嘴。
「不是別人說是非,是我親眼看見的。」星寒道:「羽衣,你剛進藍星,一時受觀眾歡迎,實在不應該驕矜自滿,惹別人憎厭,你可知道這樣下去,會對你前途影響很大的?」
「我怎麼驕矜自滿了?」羽衣揚眉道:「人家見我受你一手引薦入藍星,又處處提點照顧,早就瞧我不順眼;現在我憑實力得了台緣聲氣,他們又要在背後說我囂張。他們妒忌我,我不在乎,怎麼連你也黑白不分,人云亦云?」
真是忠言逆耳。星寒想不到這小妮兒居然完全不知進退,枉自己還一心為她打算,只氣得星寒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跟他們都一樣,最愛欺負人!」羽衣還惡人先告狀,發脾氣跑了出去。
到了開鑼的時候,這蠻姑娘總算沒失分寸,準時回來裝身上台。
星寒和她碰上了,她仍是黑著臉兒,對星寒不瞅不睬。
她們在台上的幾幕對手戲,雖沒讓人看出不對勁來,但下了台,大家卻是形同陌路。
星寒執意要給她教訓,便硬起心腸來不作忍讓。
----其實星寒心裡也明白,說羽衣驕縱橫蠻是苛責了。她這麼年輕,個性也率真,對人對事都是簡單直接,喜歡是喜歡,討厭是討厭,心裡想的是什麼,口裡便是什麼,不虛偽不敷衍,難免容易被人誤會為不可一世。
林菁把她跟星寒比較,也是不公平的。星寒是窮人家出身,早看慣了人情冷暖,她可不一樣,她出身於粵劇名家,自少便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她的刁蠻任性,說穿了也不過是孩子氣的撒嬌鬧別扭而已。
問題是,羽衣既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資質好,根底也厚,只要肯努力求進,攀上高位根本是指日可待。但江湖賣藝,除實力外,人緣運氣,也是缺一不可,否則便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星寒混跡江湖這些日子,親眼看見不少懷才不遇的人鬱鬱而終,便是這個道理。
林菁說得好,愛她害她,全在星寒一念之間。羽衣要真為了這事而惱恨星寒,甚至斷絕來往,星寒也實在無話可說了。
這冷戰持續了兩日兩夜。
「星……星姐。」羽衣怯生生的站在這裡,聲音有若悲鳴:「羽衣知錯了。」
「對不起!羽衣知道星姐是為了我好,我居然不知好歹,亂發脾氣。羽衣年紀輕,不懂事,星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星姐,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千萬不要不理我……」豆大的淚珠終於自她腮邊滾下。
「別哭別哭,」星寒有點著慌:「你知道不對便是了。在戲行討生活,武藝子與人事同樣重要,怕只怕你一時得志,便目中無人,失卻班裡人緣,斷送了大好前途,將來便後悔莫及了!」
「前途不前途的,我也不放心上。」羽衣嗚咽著:「我只是不要星姐討厭羽衣,把從前待羽衣的隆情厚意都收回去罷了。」
「小傻瓜。」星寒輕輕的把她臉上的淚兒都拭掉。
「以後,星姐說什麼便是什麼,羽衣全都聽你的。」
經此一役,羽衣頓然變得成熟了。她一改刁蠻任性的小姐脾氣,對班裡上下也謙敬守禮,太太團跟星寒交往,她也能主動迴避開去----馬上便搏得大家的好感,再加上她演出賣力,與星寒合作甚有默契,台緣聲氣,銳不可擋。
鞏班主因應觀眾喜愛,吩咐編劇不斷把羽衣幫花的戲份加重,到了後來,竟幾乎變成了雙旦戲。幸好文彩藍對羽衣的火速冒起,沒什麼言語,反而更奮發自勵,演來場場好戲,由是班中各人全皆賣力演出,觀眾一致好評。
那夜演罷,鞏班主擺下慶功宴,大伙兒都高興極了,不免多喝了兩杯。
酒席未散,羽衣已不勝酒力,星寒只好先行把她送回家去。
羽衣一人獨居澳門,只有佣人照料起居。
星寒好不容易把羽衣安頓下來,正要轉身離去,「星姐----」
星寒嚇了一跳:「羽衣,你怎麼醒過來了?」
「羽衣根本沒醉。」她把軟枕擁在胸前:「不詐醉,他們怎肯放人?這種慶功宴,沒意思,我只想與星姐兩人慶祝。」
「你這鬼靈精!」星寒真是拿她沒法。
「星姐,」她忽然收起一臉嬌憨:「這些日子以來,羽衣一直倚仗星姐提攜,今日稍有成績,也全是星姐的功勞,這恩情,羽衣這輩子也報答不了,只希望……只希望星姐……憐我的心不改,羽衣今生今世,也要追隨星姐左右,至死不渝!」
----羽衣是少有的聰明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優點、缺點、想要的是什麼、要怎樣才能得到。
事業方面,憑藉星寒的扶植,羽衣已以驚人的速度成為了藍星的二幫花旦。
而正印文彩藍已是開到荼蘼,羽衣深信,只要假以時日,自己一定可以取代她的地位,成為藍星的正印花旦。
至於感情,羽衣卻有點迷茫了。她很喜歡星寒,很仰慕她,很感激她,也很依賴她,但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
但她想報答星寒,她要讓星寒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星寒知道自己對羽衣真的抱有一份特殊的感覺,看著她,不管笑也好,顰也好,輕嗔薄怒也好,都能叫星寒心底那柔絲輕輕牽動著----星寒已很努力很努力地替這感覺喬裝,但真的很失敗,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她。
但感覺歸感覺,理智是理智,星寒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不能再像從前了。
----過去的日子,星寒總是順應自己的感覺,從不管對或錯,到頭來傷害了別人,傷害了自己,星寒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星寒明白,羽衣是這麼年輕,感情豐富,思想也單純,今天的表白,只是一時衝動,誤把心裡的感激都當是愛,但終有一天,她長大了,便會明白,便會後悔。那時候,兩人所受的傷害,一定更深。
「羽衣,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總會有很多人痛愛你、扶持你,至於我,只是盡一點棉力,談不上什麼恩義。」
「你真的想報答我,便好好努力,將來成為一個出色的花旦,這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你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來練功呢!」星寒摸摸她的頭,就像是憐愛一個孩子。
星寒走了,但羽衣卻徹夜不成眠。
她想不到星寒會這樣乾淨俐落地婉拒自己。這應該是悲還是喜?
羽衣聽說過星寒過去的故事,每一個都是這樣驚心動魄。
----即使是現在,她每個月都會到某人墳前獃上半天;她會到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喝茶;不喜吃甜的她,會買來桂花糕,然後讓戲班小孩子們吃掉;她會寫信,卻從不寄出……
最後,羽衣告訴自己,還是不要想太多,雖然在戲班裡,女孩子們廝守在一起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事,但始終也不是一般人會選擇的路,這需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遠不及挑個男孩子省事。
單是一個簡文禮就已經很好。他家境富裕,本身是醫生,人也長得英俊軒昂,最難得是非常支持她的事業,說即使婚後也可以讓她繼續演戲。
----羽衣的未來已給她自己設計妥當:藍星的正印,醫生的太太,律師的母親,她會按步就班地達成目標。
然而,心如回來了。
「……枉吐情絲織恨繭,傷心難認舊釵環,葬花詞,化作煙消散,獨有盟心句,此際尚呢喃……」
那夜,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卻給星寒無意間發現了心如正坐在前排觀眾席。星寒失魂落魄地演出著,曲詞也唱錯了幾句,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幸好,觀眾對她極是偏愛,無論她的表演如何,也報以極熱烈的掌聲。
星寒演罷匆匆回到箱位,心如已在這裡等候著。
「星寒。」心如的一句低喚,彷似來自夢裡。
「心如,我……我不是在做夢吧?」歲月磨人,星寒自覺早已滿臉風霜,但眼前人不單明艷如昔,還添了三分成熟風韻。
「我的走埠班來澳門登台,便過來看看你。」
「你……別後可好?」
「還不是老樣子。」
「咦?怎麼還不洗粉?」羽衣走進箱位來:「有人來探班了?我認不認識的?」
「星寒,是誰這麼放肆?」心如揚揚眉。
「這……我來作介紹,這是唐心如小姐,這是雲羽衣小姐。」
唐心如?羽衣當然知道她是誰。「唐小姐,幸會,你遠道前來探星姐的班,果然是『老朋友』了。」
雲羽衣?心如也是久仰其大名了。「雲小姐,聽說你在星寒身邊斟茶遞水,讓星寒省了心,我真的要謝謝你。」
星寒看看心如,也看看羽衣,不明白她倆為什麼初次見面便針鋒相對。
心如跟星寒道:「明天,你有時間來跟我聚一聚舊麼?」
「我一定去找你。」星寒連忙道。
「這是我酒店地址。」
「讓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心如拋下這句話便走了。
羽衣看見星寒的目光猶在心如離開的方向停留,不覺心中有氣:「人已走了,還看什麼?」
「心如回來了。」星寒喃喃自語。
「她回來了又怎樣?」
星寒沒有回話。
「不過,她真的很美。」羽衣不能不承認,心如冷艷雍容,風華蹁躚,果不負那「美艷親王」的艷名。
「她一向是最漂亮的。」
「那我呢?」羽衣沉不住氣了。
「你?」星寒的腦子轉不過來。「你什麼?」
「沒什麼。」羽衣坐過一旁生悶氣。
過了好一會,羽衣看見星寒仍是獃獃的站在那裡,既不過來跟她說話,也不卸妝,整個人像是掉了三魂七魄般,一跺足,便跑了出去。
----舞台上,星寒和羽衣正在做對手戲。突然,心如來了,她向星寒輕輕招招手,星寒便甩開羽衣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心如那邊跑去。羽衣急忙追上去,腳卻一下子踏了空----
羽衣驚醒過來,摸摸面龐,發現半邊枕頭都濕透了。
第二天,星寒一早便到酒店找心如。
「星寒,我們已有多久不見了?」
「五年,還差兩個月便是五年。」
「你好麼?」
「我……」星寒想告訴她,自己很想念她,但突然醒覺過來:「……很好。你的孩子多大了?」
心如看著她,忍不住說真話:「我沒有孩子,我沒有結婚。」
「為什麼?」星寒吃了一驚:「你和勤哥吵架了?」
「那時候,我說已經和顧學勤在一起了,是騙你的。」
「為什麼?」星寒不可置信地看著心如。
「我不想糾纏不清,想讓你趕快死心了事。」
「但……」
「這些年來,我和顧學勤一直是好朋友。」心如道:「別說我了,還是說說你的雲羽衣吧?」
「什麼?」
「你別裝傻,現在誰人不知道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
「羽衣?」星寒愣了一下:「你誤會了,我待羽衣如妹妹。」
「什麼妹妹?」心如牽牽嘴角:「你的親妹叫宋日儀、宋日盈。」
「總之,我跟她不是那麼回事。」星寒固執的道:「既然你和勤哥可以是好朋友,那我和羽衣為什麼不可以是好姐妹?」
心如無言以對了。
「心如,」星寒捧上了小盒子:「我帶來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你還是愛吃這個吧?」
「你還記得麼?」
「我怎麼會忘記?」
心如把桂花糕往口裡送,驀地發現甜香中卻帶有絲絲鹹味,原來,那糕兒竟給自己的淚水沾濕了。
「心如。」星寒慌了。
「……只怪我當日年少氣盛。」心如幽幽的道。
「是我對不起你。」星寒垂下了頭。
心如强颜一笑:「你以前也是這樣的,老愛把人家氣得半死,卻又皺一皺眉心,便低頭認錯,那可憐的模樣兒,總叫人無法再生氣下去。」
星寒想起了以往的種種苦和樂,心裡儘是感慨。
兩人默然相對良久。
「星寒,」終於,心如開口道:「這些年來,你的演藝事業一直如日方中,我就是遠在美國,也聽得見你的響名兒,心裡真為你高興。」
「我是個幸運兒,一直承蒙大家錯愛。」
「怎能說是運氣?你付出的努力一向比別人多,今天的成就都是你應得的。」
「記得我初出道時,兩位師父告誡我要力爭上游,我一直不敢忘記。」
「是溫前輩、王前輩吧?聽說她倆人早幾年已沒有落班,現在的生活全靠你維持呢!」
星寒否認了:「沒有這回事,她倆老還有幢房子收租的。」
「那房子還不是你暗地裡用高價買下來,賤價賣給她們的?」心如道。
星寒一愕:「你怎麼會知道的?」
----為免師父們難堪,這事進行得極是保密,知情者都是星寒身畔親人,心如一直遠在美國,更加不可能知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心如神秘一笑:「這些年來,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留意呢!可是,這有心人卻不是我。」
「那到底是誰?」星寒不禁追問下去。
「幾個月前,我在美國登台,台下一位雍容華貴的少婦帶著兩個孩子在看戲,是舊相識,我們後來去了宵夜。」
「那少婦跟我說,這些年來她的生活很安穩,丈夫痛惜她,孩子也聽話,知足的話,這生也該無憾了。」
「但是,她始終也忘不了一個人,所以一直暗中搜集那人的消息,不為別的,只是希望知道那人身體健康、生活順利而已。」
「心如,不要讓我猜啞謎了。」星寒哀求著。
「如果你心裡早沒有那個人,那她是誰也沒關係吧!」
「心如----」
「星寒,不要再追問下去了,這對你和她也沒什麼好處的。」心如語重心長的道:「你只要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快快樂樂的生活著,就是報答了這世上所有關心你的人。當然,包括我在內呢!」
星寒心裡的苦澀酸甜全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究竟是什麼的一種滋味。
這天以後,星寒只叮囑羽衣好好操曲練功,自己卻一天到晚往心如身邊跑。
花旦文彩藍遇到意外傷了腿,暫時不能登台。鞏班主乘心如有空檔,便極力邀請她暫代花旦之位,班約只訂十天,心如推辭不過,便答應下來。
-待續-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