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行 - (1)

    那蝴蝶翅膀似的眼睫毛微微顫動，接著，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你終於醒了。」

燕千尋大喜，趕緊湊上去。

也許，千尋是高興得太早了，隨著少女一聲低吼，一陣劇痛傳來，她的右手臂便多了五條三寸多長的血糟。

「你----」千尋又驚又怒，死盯著眼前人。

少女的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戒備，非常明顯的敵意和疑懼，眼睛不遑多讓地回瞪著千尋，帶著奇異的兇狠和野性。

「我……我不是壞人，我沒有惡意。」千尋被少女盯得心裡發毛，只好努力地解釋。「昨夜，我自山澗那邊把你帶回來，天下著大雨，而你暈倒在那裡。你昏迷了一整夜，現在是大白天了，你……」

千尋沒有說下去。

少女一直狠狠的盯著千尋，根本沒有把她的說話聽進去，依然把自己的身體牢牢裹在棉被裡，依然每當千尋打算靠近半分時，不顧一切攻擊過來……

千尋跌坐在椅子上。

「燕千尋燕千尋，你今次真是倒霉透了。人救人，你救人，人家得不得到好報先不說它，卻怎樣也不會弄得這田地 ----」千尋在自言自語，這是她的老習慣：「被人用小刀似的指甲抓破手臂，還要被她防賊似的瞪著，這就是你，天下第一倒霉鬼的下場了。」

瞥見那少女依然故我，姿勢也不換換的時候，千尋真的生氣了：「告訴你這不知好歹的，我是救了你，不是傷你害你的人，你幹嗎死瞪著我？我又不貪圖你什麼？」

「再說，」千尋越說越氣：「你又有什麼可給我貪圖的？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又髒又臭，看情形，你比我還窮呢！」

「我還會稀罕你什麼？你除了皮膚白些，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很好看之外，便……」驀地，千尋腦裡靈光一閃，終於明白了。

  「你難道以為我……哈哈哈……咳咳…」

    千尋笑得嗆著了，連眼淚也險些笑出來。

好不安易才止住笑聲，千尋揉揉笑得發酸的腰眼，勉強自己一本正經的說：「我，燕千尋，絕不是那種乘人之危的禽獸，為什麼我可以這樣肯定？不是我自誇自讚，對於美色這東西，我一向把持甚穩，任憑她是月裡嫦娥，還是九天玄女，我也絕不會動她一根頭髮的，因為----」

千尋又是「嗤」的一笑，「我動不了啊！我也是女的。」她隨手摘下頭上的帽子，解掉頭巾，放下那長長的頭髮。

少女看見千尋的女兒模樣，明顯怔住了。

  千尋十分滿意她的反應。「看清楚了？我也是女孩子，並不比你大多少，一兩歲而已。這頂帽子，」她揮著手上的小帽：「是我的好朋友小倩送給我的，我一直戴著。只要一戴上它，半邊臉登時看不見了，難怪你會誤會。」

「這樣很方便，可以省掉許多麻煩事。」

  千尋說得有點隱晦，但她相信少女應該明白吧。

  「誤會，一切是誤會，解釋清楚便好。」千尋心裡想著，便趨上前去，但立刻，又停下來。

    少女仍是擺著一副隨時拚命的陣勢，千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居然仍防著我？你還是不相信乎我？你不是真要我脫光衣服給你看仔細吧？」

可是，那算什麼意思呢？千尋偷望一眼，少女還是滿臉的猜疑。

千尋咬咬牙，伸手解開自己的衣鈕。

少女立刻閉上眼睛。

「喂！你不是要看清楚麼？閉上眼怎麼看得見？快，張開眼晴來！」

少女完全不理會千尋。

「我早脫光了，這麼冷的天，你不是要冷死我才滿意吧？」

少女把眼睛閉得更緊。

千尋躡手躡足的走近床沿，在少女耳邊悄聲說：「張開眼睛啊！」

少女嚇了一跳，嬌軀直往後仰，頭兒猛的撞到牆上，登時昏了過去。

千尋猛吃一驚，急忙替少女檢查傷口。只見她頭上青瘀了一片，擦破點皮，有少許血。千尋不由懊悔極了，小心奕奕的把傷口包紮起來。

過了一會，少女醒過來。

但當少女發現自己居然半躺在千尋懷裡時，千尋的另一隻手臂亦遭了殃。

「你冷靜點行不行？」千尋奮力捉緊少女的雙手：「冷靜點！我是千尋，千尋，一個永遠都不會傷害你的女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兇？你聽我說……」

再也受不住少女瘋子般的掙扎，「啪」的一聲，千尋打了她一記耳光。

少女呆住了，千尋也呆住了。

「哇……」少女掩臉痛哭起來。

「對……對不起！」千尋完全不知所措。

   少女那單薄的身軀不絕在顫抖，淚水一串一串的落下，臉是全無血色的慘白，整個人瑟縮在一團，像只受了驚的小動物。

   千尋不知應該怎麼做，只好把她擁進懷裡，拍著她的背：「乖乖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真該死……」

「我真的不是故意，我氣在上頭，你抓破我的手臂嘛，所以我……」

千尋瞥見她的怯弱無助，不由自主的說：「我不該騙你，還害你撞傷了頭。我知道自己有多混賬，其實你抓我，我也不是很痛……」

這不是在胡說嗎？既然不痛，又何必一記耳光狠狠送過去呢？

「不，其實是痛……」

還在指責對方好兇好兇了？

「不，不……痛……痛是痛，因為我怕痛嘛！是的，我自少已很怕痛了，所以你才輕輕的抓了我一點點，我便失了心瘋。」

「這是我不對！我自己怕痛，又不早告訴你，你當然不知道，這不能怪你，怪也只好怪我自己……」

這樣子喋喋不休地說著，千尋自己也覺好笑，但剛要出口的笑聲卻立即被千尋強行嚥回肚子。

少女抬著淚眼兒，看牢千尋。

也許，少女的眼神不再兇狠憤激，態度也不再強蠻敵視，可是，卻叫千尋更難堪了。

----當少女一醒過來便襲擊千尋，千尋只覺得她不可理喻，自己救了人，反要受傷害，正是理在己，錯在她，是再也不會心慌的了。但現在，她才哭過，本已蒼白的俏臉卻掙得通紅，眼角淚光閃閃，臉上掛著滿滿的傷痛、淒惶，卻有更多的茫然……

千尋心裡有點酸，有點苦，甚至，有想哭的衝動。她實在很不明白，為什麼上天硬是要把不幸帶給人們？為什麼不讓他們保留著笑臉？

    為什麼祂連眼前這少女也不肯放過？----她心裡一定有說不出的苦。

就在這一剎那，千尋完全明白少女所作所為背後的原因。

----沒有保護自己的人，只好自己保護自己了，也只好如此而已……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千尋已懂得這個道理。

千尋輕輕的說：「我剛才煮了粥，現在應該好了。」

千尋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粥。

「你暈了這麼久，又撞傷了，更哭過了，肚子想必有點餓，快吃吧！」

「你還在生氣麼？怎樣也好，應該先填飽肚子，你的肚子也沒有開罪你！」

「吃飽了的人，力氣也大些，待會你要發脾氣，打人抓人咬人也比較厲害……」

  話是出了口，再也收不回來，千尋後悔得青了臉。

這是什麼一回事呢？少女居然笑了。

千尋不由發著愕。是的，她真的在笑，眼眉兒微微的彎著，嘴角兒悄悄向上翹，一對帶著靦腆的小酒窩浮現在兩頰上。

千尋看呆了。

儘管自昨夜救少女進屋開始，千尋已知道她是自己所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可是，她昏著的時候，千尋在擔心；她兇著的時候，千尋在生氣；她哭著的時候，千尋在心酸；總之，千尋是再也沒心思去留意她是否昏得美，兇得美或是哭得美了。

    現在，她很淺很淺的笑著，竟帶著說不出的純美和嬌柔，千尋不由脫口稱讚：「你好美！」

少女登時羞紅了臉，垂下頭來。

千尋忙不迭的說：「我不是取笑你，我……我是……唉！你還是趕快吃粥吧！待會兒，你要怎樣跟我算帳，就怎樣算好了！」

終於，少女半抬起眼睛，看看千尋，然後伸手接過碗子。

「小心點，挺熱的。」千尋柔聲提醒她。

如果，現在有人問千尋，為什麼要對這位萍水相逢的少女這麼好，她也只會睜著眼睛，茫茫的答：「不知道。」

也許，千尋並不是真的不知道，她只是不懂怎麼表達出來----從少女身上，千尋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同樣的孤苦無依，同樣的落泊飄零。天下雖大，卻沒有容身的地方；人們雖多，卻少了一個真正關心愛護自己的人。 

看著眼前的她，千尋突然覺得，這是自己的使命----關心她愛護她，替她遮風擋雨，讓她保留著這純美的笑容……

    待少女飽餐一頓後，千尋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你從什麼地方來，要到什麼地方去？為什麼會一個人在山澗暈倒……」

少女一句話兒也不說。

「要是你不願說，我也不再問，你好好休息吧！」千尋退出房間。

晚上，千尋敲敲門，等了一會，不見回應，便推門進去。

「你為什麼哭了？」看見少女在哭泣，千尋心裡又是一酸。

「怎麼無緣無故也哭起來？哭得這樣傷心，衣服也濕了好大的一片，沒有人欺負你啊！這裡只剩下你一個人而已！」

「我看你睡得這麼熟，才放心的出去走了一圈，買了只雞，燉了湯，好讓你喝下了，快快復元……」

少女突然撲進千尋的懷裡，千尋給她嚇得呆住。

「你……你怎麼了？」千尋吶吶的問：「是不是做惡夢了？」

「別怕別怕！做夢而已，醒來便好。」

「真的別再哭了，只怕像隔鄰的李婆婆，年青時把眼睛哭壞了，現在遠的東西看不見，近的也看不清。」

好不容易，少女才終算哭完。

千尋猶豫了一會，掏出手帕，替她輕輕揩拭臉上的淚痕。

少女驀地推開千尋，整個人藏到棉被裡去。

千尋想哭不能，想笑也不敢，只得聳聳肩，退出去。

千尋走到屋外的小樹林。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細長的木盒，打開它，裡面並排著五枚飛刀。

刀兒在月光的映照下，發出幽冷的光芒。

    千尋抓起飛刀，閉上眼睛，運氣提勁，睜眼，手一揚，飛刀便疾射出去----「噗」、「噗」，飛刀在十步外的樹幹上排成一個圓形。

    千尋走過去，把飛刀拔出來，走到十五步的距離，再發出去。接著，二十步，二十五步，三十步……

    練了半個時辰，千尋已是大汗淋漓。她仔細用白布把飛刀抹淨，放回木盒，再小心揣在懷裡。

    然後，回屋裡睡覺。

    ----這是千尋每天的晚課，自十歲起，便從不間斷。到了現在，千尋還清楚記得娘親教她飛刀時的情景。千尋每次練刀，也彷彿在跟娘親說話兒；晚上，也睡得特別安穩。

過了一天，少女終於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但她仍是半句話也不願意說。

早上，千尋跟她說：「你乖乖的留在這裡，我在日落之前一定回來。」

「我已整整兩天沒回客棧，也不知老板娘要氣成什麼樣子？要是我再不回去，只怕她要把我下個月的工錢也扣光了。」

「鍋子裡剩下幾個大饅頭，你餓了，便弄熱來吃，別讓肚子餓著。」

「我要走了，你自己事事小心一點，別到處亂逛，我回來時給你帶點好東西。」

「再見。」

少女輕輕點點頭，表示明白。

   千尋一邊走，心裡越覺不安，只好跑回去。

  千尋喘著氣：「……我……我實在不放心，我要出去一整天，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要是有什麼人闖進來，豈不是太危險了？」

「我不能讓別人欺負你！」

千尋從緊窄的褲管中拔出一把小匕首。這匕首身長只有掌心般，刀鞘一脫，寒光乍現，刀身奇薄如紙，刀柄上細細的刻了兩個小隸：「雪龍」。

「這匕首自小在我身邊，別看它這麼短小，只有這樣才可以攻人無備。而且，它很厲害的，只要輕輕一插，看，已全插進木板去了。」

千尋把匕首拔出來，入鞘，交到少女手上：「現在，我把它送給你，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請你好好保護自己。無論是什麼人，只要他走進這屋子，打算傷害你的話，你就……」

千尋低低的說：「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壞心眼的人很多，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簡直就是那幫壞蛋眼中的肥肉。」

「你一定要很小心，不能讓他們發現你。」

「我要你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直至我回來為止----請你答應我！」

  少女看著千尋的眼睛，表情彷彿有點複雜，過了好一會，才把匕首緊緊握在掌心裡。

    千尋終於放心了：「再見。」

千尋回到客棧。

千尋在鎮裡一間客棧做小工，沒有特定的工作範圍，眼見什麼便做什麼，斟酒傳菜打掃送貨燒飯洗碗碟，從早忙到晚，有時連喘口氣的工夫也沒有。工錢也少，僅夠她糊口而已。

----但只要有份工作，讓自己踏踏實實過日子，千尋已心滿意足。

「千尋，你這兩天死到什麼地方去？」老板娘看見千尋，便扯開喉嚨直罵。

「家裡有點事，我不是已叫李小馬代我向你請假了？」千尋囁嚅的說。

「那管你家裡是死了人還是塌了屋？你明知道這裡功夫多，你一天不來，都堆到我的頭上去，你是不是要把我累死才安樂，總之，這次我要扣你五天的工錢。」

「算了算了……」胡老板看不過去，開口幫忙。

「算什麼？你不懂最好少開口，這裡沒有人當你是啞巴……喂，千尋，千尋還沒有說完，別溜……」

  一天的辛勞終於結束了。

千尋是很心急要回家的，但在回家之前，她必須先做點什麼。

  例如，要給家裡的少女買件新衣服，她的袍子早該拿來當抹地布了。

  其次，也要買些魚買些肉做飯，她喝了兩天粥，應該多吃一點好東西，把身體快快養好。

  家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要缺了，不趕快添上怎麼行？

可是，口袋裡的幾個銅錢又能做得了什麼？

本來，剛才胡老板已把今個月的工錢先發下，可惜的是，老板娘正巧衝進來，二話不說，奪回錢袋，還賞了胡老板一記響亮的耳光。

    千尋只好自歎倒霉吧了，還能怎樣？

    在迫不得已之下，千尋只有最後一條路可走。

    她走進一條齷齪的小巷。

  「發財內進。」「發財內進。」一個邋遢老頭在一間不起眼的屋子前連聲叫嚷。

    千尋握緊自己的拳頭，進去了。

    這是一間賭場。和其他賭場一樣，這裡的賭客把賭桌層層圍著，叫囂喝罵。

    千尋挑了一張賭客較少的賭桌。

    莊家正在搖骰盅。骰子在盅內噹噹地響著。一會，他放好骰盅，叱喝：「買定離手，快快快，要開了！」

  「三、五、六，十四點，大。」千尋在心裡暗說。

    莊家揭開了骰盅，大喝：「三、五、五，十三點，大。」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狠狠的罵。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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