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4)
柳成影和柳成蔭兩個家庭居住的房子上層被分割為四格，用書櫃和木板作為房與房之間的分隔，柳成影家占用了其中兩格，柳成蔭之母陳氏與林氏、雄才三代人祗住一格，遇上柳成蔭從香港回來，為了讓出生活的空間來，陳氏祗好在近樓梯的地方臨時用兩張板凳和若幹塊木板舖設的床上和孫兒一起睡。而柳成影家仗恃自己長子嫡孫優勢霸占了樓下的屬於柳家兄弟的房屋的大部份，祗將樓梯下的極小空間留給陳氏、林氏和雄才三代人使用。
林氏的眠床後面是柳成影之子柳明亮的房間，用作分隔叔侄兩個房間的是一個書櫃，裡面的藏書多是柳父開文具舖時所購。柳父餓死，是因為潮汕大饑荒時，沒有人光顧柳父的文具店。柳父故後，這一櫃藏書便被柳成影以「先到先得」的方式占有了。他既得到了柳父真傳的刻印手藝，也繼承柳父的文化基因，還得到柳父的文化遺產。柳成影、柳明亮父子可以籍讓大多數中國人受害的「改朝換代」和一次次政治運動發跡，便是因為他們得到了這三樣東西。而柳成蔭從父親那裡祗是繼承了「一支酒樽」。柳父死時，成蔭才六歲，柳父留給成蔭的記憶除了其睡在用眠床板製成了棺木中的樣子之外，便是「一支酒樽」。
人總喜歡通過回憶親人離世前的樣貌來思念逝去的親人。柳父臨終時，由於生活潦倒，比以往更加嗜酒，整天嘴離杯、杯不離手地大量飲酒。因此，酒樽成了童年時成蔭追憶亡父的載體，也為柳成蔭日後嗜酒埋下了伏筆。
柳成影、柳明亮父子比柳父幸運得多。柳父空有一身技藝並且勤勤懇懇幹活，可是，這一身技藝最終使柳父餓死於饑荒之中。同樣是這一身技藝，柳成影、柳明亮父子兩卻因為「改朝換代」和各種政治運動而發跡，成為不為大多數世人所知的「先富起來」的人。為甚麼「改朝換代」和各種政治運動可以使他們父子發跡呢？原因是刻印在達濠「祗此一家，別無分店」，而「改朝換代」和政治運動必然導致各政府部門更換公章，這就為他們帶來了大量的「公家生意」、「獨家生意」。如果是急需，公章的價格就更高了。這也使他們有恃無恐、變本加厲虐待柳陳氏祖孫三代人。
產後，林氏因為疲勞很快就熟睡了。
「除了讓她有足夠休息之外，還要留意為她止血，她流血太多而且還在不停地流……」接生婆輕聲對柳陳氏說。
本來就膽小的柳陳氏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東方紅……太陽昇……」柳饒氏暗自溜進了兒子的房間，隔著書櫃偷聽書櫃另一邊的說話。她聽到林氏產後流血不止，竟然喜形於色、幸災樂禍地用半潮州話半普通話的生硬語言「引吭高歌」一曲在文革時沒有人不會唱的《東方紅》來迎接無辜的侄兒的誕生。整首《東方紅》，饒氏僅僅記得這頭幾句歌詞，可是，她就用這幾句歌詞來詛咒一個剛剛誕生的小生命。
接生婆於是轉身，將說話的音量控制到最小，對柳陳氏輕聲地說：「我從事接生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沒有人情味的伯父、伯母。」
接生婆的這句話讓柳陳氏熱淚盈眶，這句話說出了在文革的高壓政治氛圍下街坊與街坊之間最真摯的熱誠。
柳陳氏手指正在熟睡的林氏，想問接生婆如何為兒媳止血，卻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街上傳了「咩」的一聲，接生婆尋聲望向窗外，祗見一個牧羊人正趕一群羊從門前經過，羊群過後，街上留下了不少羊的糞便。接生婆於是也學柳陳氏的樣子用手指了指街上的羊屎。
「羊屎？有效嗎？」柳陳氏生怕羊屎不能為林氏止血，讓兒媳白遭一次罪。
「萬試萬靈，你盡管放心。」見柳陳氏依然將信將疑，她便補充說：「羊屎雖然名字不好聽，但是，它是婦科的聖藥！」
聽說是「婦科的聖藥」，柳陳氏這才相信為兒媳止血，除了讓林氏吃「聖藥」別無他法了。她突然走到窗前，遠望漸行漸遠的牧羊人和那一群羊，此時此刻，她覺得牧羊人和那一群羊是多麼親切，比共處一個屋簷下的所謂「親人」還要親。
牧羊人每天早上都依時從這裡經過，風雨無阻地趕自己的羊去田心宮和白沙池一帶的田埂吃草。柳陳氏早已對牧羊人和他的羊熟視無睹了。她哪裡會知道「羊屎」可以救兒媳的,一命呢？她哪裡會想到就在倪氏唱「大救星」時上天竟然真的為兒媳派來了「救星」呢？
接生婆並沒有誆騙柳陳氏，羊屎確是婦科的一寶，它是一味中藥，學名稱為「淫羊藿」。有兩種功效。一是引起性興奮，不舉病人可以用其實現男女交歡，淫羊藿因此而得名，由於古人曾經用它製作「春藥」，現時的醫家對其心存忌諱——任何藥物既有其治病的功能，也同樣有它的副作用，醫者父母心，一個有醫德的醫生怎麼可以胡亂處方淫羊藿幫助別人做這種「強奪造化」的事呢？非不得已，醫生不會胡亂處方淫羊藿。在這種情況下，普通人也就自然不會知道它有甚麼用途。淫羊藿的另一功能是它有止血、化淤之功。林氏產後流血不止、又有血塊殘留於體內，如果不及時服用淫羊藿，她隨時會有生命之虞。
送走接生婆，柳陳氏趕緊用紙墊手，將街上的「聖藥」一一拾起取回家中，用水煎藥端到兒媳床前。
「趕快服藥！止血！」
「這真是藥？怎麼這樣臭？」林氏喝了一小口，便停下來，她覺得這味藥太難下咽。除了有屎一般的臭味外，，還夾雜有草青味。
柳陳氏被兒媳問啞了，想了好久，沒有念過的柳陳氏突然脫口而出：「人人都說良藥苦口，你就忍耐一點，止血緊要！」
林氏聽家姑這樣說，也祗好將這一碗「聖藥」艱難地強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