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3)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達濠是一副破敗之相，單從其外表外來人是不會相信這裡是魚米之鄉的，整個達濠彷如一張發黃的褪色的黑白相片般殘舊不堪。大多數達濠人當時都居住在老舊的屋子裡，以現時的標準論，這些老舊的住屋是不宜居住的危房。也許是上蒼被達濠人的頑強感動吧，這些危房在經歷了一次次颱風、強颱風躪蹂之後，依然屹立不倒。於是，危房和居住在危房裡的人無論精神還是形體都融合為一體，共同勇敢地面對風雨的洗禮。
        那時候，達濠人過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無味的生活，沒有甚麼娛樂。即使是一部極普通的國產的收音機對於多數達濠人來說也是奢侈品。有收音機又可以怎樣呢？當時的汕頭人民廣播電臺整天除了播出人們早已聽厭了的文化革命的「捷報」、地方的造反新聞、「毛主席語錄」、《國際歌》和《東方紅》之外，沒有甚麼引起聽眾關注的內容，枯燥乏味。連潮劇的「革命樣板戲」也在電臺消聲匿跡。可能是因為在根據「革命烈士」江竹筠的真人真事和「紅色」小說《紅岩》改編的《江姐》中扮演「江雪琴」的姚璇秋等潮劇界名演員被批鬥的緣故吧。誰會想到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是毛澤東而描寫毛澤東的妻子楊開慧英勇就義的潮劇《蝶戀花》也會被禁呢？
        在這種高壓的「革命」氛圍中，達濠人過的是除了「工作、學習革命理論、宣傳文革、吃飯」還是「工作、學習革命理論、宣傳文革、吃飯」機械式單調生活，絕對沒有甚麼「消遣」。生活就好像是掛鐘上的鐘擺一樣不斷在「工作、學習、學習革命理論、宣傳文革」和「吃飯」兩點之間來回擺動，週而復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祗有在春天木棉花染紅樹冠、初夏金鳳花開時，達濠才多了一點點鮮活的色彩。
        夾在廠前街和海旁路之間的是一條長約百米五十、寬祗有大約六的狹窄小路——通興街。它是一條用石板和碎石混舖而成的小街，由於地勢低窪，遇上大雨時，周圍的泥沙、污水紛紛湧入通興街，路面泥濘。颱風來臨時，海水因為風暴潮而暴漲，倒灌到陸地上，通與街也難幸免。因此，住在通興街的人經常要捲起褲腳涉水回家。故，通興街有另一個比本名還更為達濠人所熟悉的名字：「水汁街」。
        雖然「水汁街」給人的印象不好，但是，許多不在這裡居住的達濠人卻不得不定期出沒於「水汁街」，搬運工人也會定期出現在「水汁街」上。因為，「水汁街」有一間供應市鎮和青籃人口食糧和食油的國營糧店。
       搬運工人將由國家配給的糧食——每包一百公斤的大米包疊包地擺放在用木板製成的兩輪人力車上拉到糧店門口卸下，用肩膀搬運入糧倉，並將大米由高處倒入一個大漏斗之中。漏斗下端出口在糧倉牆外。糧店的職員用腳一踩，彈簧受力就會將閘門拉起，漏斗中的大米就會像流水由高往低流動一樣流入擺放金屬磅上木桶內，除去木桶重量的之後，職員就準確地能按照購糧者所購買的份量將大米稱出倒入他們的米袋。這樣，交易就完成了。
        許多人至今還記得後來成為民營企業家的一個姓李的鄉民曾經在夜間攀高牆進入這間糧店偷大米的往事，但卻從來沒有人提及他有否因為到糧店偷米而被捕。也許他從來沒有失手吧，要不他後來怎麼會成為民營企業家呢？
        其實，通興街是臥虎藏龍之地，這裡既有專為死人打製墓碑的石匠，有專門從汕頭市區轉運貨物到達濠販買而日子過得比大多數人好的高齡女強人等等，也有刻印致富而沒有人知道他是最早「先富起來」的刻印匠。刻印匠「先富起來」比鄧小平提出讓個別人「先富起來」還要早得多，這是許多人都不瞭解的事實。因為刻印匠一家極善於裝貧叫苦。
       在通興街六號居住了五戶人家。四家姓柳，一家姓李。姓柳的四家來自兩個柳氏家族——鳳崗柳和赤港柳。鳳崗柳是因為他們的先人在馬滘街道鳳崗村「創祖」而得名，赤港柳是因為他們的先人在赤港「創祖」而得名。其實，追根溯源，兩個家族「創祖」人是親兄弟。也就是說，鳳崗柳和赤港柳是宗親關係。
       通興街六號連天井分為三進。門口的中間是一條長長的走廊，一直深入到天井處。這條走廊將該院落的前一進分割為面積相同的兩部分，西面為李家所居住，東面和上層全層為赤港柳兄弟所居。第三進為鳳崗柳兄弟居所。
       兩個在通興街六號居住的鳳崗柳家庭，分別是柳茂開和柳茂進的家庭。柳茂開是柳家親生子，柳茂進是柳母養子，他們還有一個姐妹叫柳妙青，她是柳母誼女，她很早就前往香港定居了。這是一個典型的由戰亂和政治運動撮合的家庭。柳母因戰亂而很早就喪偶，柳父故後柳母以肩挑大擔子和僱用搬運工人兼容的方式從汕頭市區轉運小食品和生活用品到達濠販買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柳茂進是孤兒，早年為柳母所收養，他為此而改姓柳。
       兩個住在通與街六號的赤港柳的家庭也是兄弟關係，兄長叫柳成影，弟弟叫柳成蔭。他們是同父異母兄弟。他們的先人是手工業工作者，因為持家有道，家境殷實，他們的祖父在晚清時捐得一個小官。其父早年師承汕頭的一個刻印匠，學得刻印的手藝，又寫得一手好字，生前開了一個文具舖，善長撰寫對聯和刻印。可惜，戰亂使其家道中落。一九四三年，在潮汕大饑荒中，柳成影和柳成蔭的父親餓死了，柳父去世之時，柳成蔭才六歲。因為柳成蔭是柳父與繼母所生，柳成影長期刻薄柳成蔭，且多番虐待繼母。他不明白，這個原本是父親的工人的膽小怕事的女人是如何和父親好上並生下柳成蔭的。加上柳成影的娶了一隻母老虎，柳成蔭母子的遭遇就更慘了。柳成蔭就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成長，成人後的柳成蔭經鄉親的幫助成功申請往香港定居，旅港十年之後，於一九六五年回鄉娶妻林氏。
        一九六七年的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晨，林氏經過一夜一日的折騰生下一子，後來取名柳雄才。同日，柳茂開的妻子黃昏誕下一女，後取名柳英華。雖然柳雄才和柳英華是同日同時生於同一條街的同一個院落，但是，他們遭遇從他們誕生之日開始就是迥異的了。似乎由兩人誕生之日開始，上天就已經向世人預示了兩人命運的迥異。
        接生婆手抱剛剛出世的柳雄才抱去向伯父柳成影報喜，柳成影呆呆地瞪住接生婆出神，他對接生婆的過份熱情感到不解。
        他的妻子饒氏更加離譜，冷言冷語地說：「現在，還不知道他是好種還是孬種呢？」
        柳英華的遭遇就不同，雖然柳茂進的妻子也是女強人、母老虎，經常頂撞家婆。但是，由於家婆是一個敢作敢為的人，柳茂進之妻當然不敢虐待柳英華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