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46)
第二天早上，在上學的路上，英華向雄才提及昨夜發夢的詳情，沒有想到雄才說他自己也做了同樣的夢，連夢境、細節都一模一樣。
「吳老師提到了麗雲、寧宜、華文、浩然的名字！」雄才說。
兩人同時做同一個夢，這是他們第一次遇到這般奇遇，使他們很好奇。於是，一回到學校，他們便分別向男、女同學提到了這件事。一說開，他們才知道麗雲、寧宜、華文、浩然等人都證實他們昨夜也做了相同的夢。
剛開始，大家都覺得很新奇——做同一個夢的這些同學竟然和夢中被吳老師所提及的名字完全相符。繼而，他們感到驚——夢境中的「紅衛兵」揪吳老師去批鬥時的猙獰面目歷歷在目，「紅衛兵」窮兇極惡樣子不能不讓他們感到害怕。再接着，他們感到疑惑：莫非吳老師真的如她在夢中所說，是死於「紅衛兵」之手？如果是，他們以後還參加不參加由學校組織的「宣傳」？參加吧，他們覺得對不起吳老師——既然「紅小兵」是「紅衛兵」的「接班人」，他們就不應該再參加這類「宣傳」了，他們都不願意自己將來變成「紅像章」那樣殘害吳老師的「紅衛兵」。不參加吧，那是學校的「行政命令」，不由得自己不參加。
短時間內，昨夜夢見吳老師的這些同學們，經歷了由奇到驚、由驚到疑最後又驚又疑的情緒變化，內心矛盾。趁着上課鈴還未敲響，他們一起商量「對策」。
苦思冥想良久，直到上課鈴響起時，他們都沒有商量出「對策」來。但是，就在「叮…叮…」的鈴聲響起的那一霎那，英華的心竅彷彿被上課的鈴聲敲開了。
『有了，以後學校讓我們參加「宣傳」，我們照常「參加」，照常舉標語，照常捏拳頭，但是，大家不要喊口號……』
在班長陳麗雲清亮的「起立」聲中，代吳老師上語文課的鄭良濤老師走進了一年三班的教室，走到了講臺，終止了英華的發言。
點名之後，鄭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女」字和「去」字並分別注了拼音，然後說：『同學們，請大家留意我的發音。「呢」…「盂」——女；「七」…「盂」——「趨」…「渠」…「取」…「去」。你們說說，「女」字和「去」字的韻母有甚麼相同處？寧宜。』
寧宜起立：『牠們的韻母「盂」是相同的，但是，注「去」的拼音時，「盂」上面的兩點被省略了！』
『對！完全正確，請大家記住，凡是「雞」、「趨」、「溪」這三個聲母與「盂」這一韻母相拚的字，標注「盂」的拼音時，可以將「盂」上面的兩點省去，因為「雞」、「趨」、「溪」這三個聲母不可能與韻母「污」相拼。』
鄭老師用提問的方式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像催眠一樣的地使學生暫時忘記了有關吳老師的話題，學生們開始聚精會神地聽課了。
由這一天開始，一年三班的「紅小兵」們不再熱衷於「宣傳」「文革」的示威、遊行了。雖然他們仍然被迫參加這樣的示威、遊行，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像第一次參加「宣傳」時那樣興高彩烈的，他們從此成了市鎮小學遊行隊伍中最另類的一群。他們也像他們的師兄、師姐們一樣高舉橫額、標語參加「宣傳」，但是，他們卻不像師兄、師姐們那樣亢奮、投入，他們不喊口號，低頭、沉默、無精打彩地走在「宣傳」隊伍當中……他們年紀尚輕，說不清楚這種沉默到底意味着甚麼，是寄託對吳老師的哀思還是表達對荒唐歲月的控訴呢？
光陰荏苒，歲月蹉跎。
彷佛祗是眨眼功夫，一九七五年中秋節很快就來到了。
九月二十日，星期六。林楚雄因為評自己學生的語文測驗卷，幾乎忘記當晚還有一個他和學生們的約會——續講《七口棺材》的故事。
評完卷，林楚雄忽忽地取出了功夫茶具，來到了天井處那屬於倪氏「勢力範圍」的竹籬笆內，坐在木製沙發上，往放在沙發旁邊的茶几上的火炭爐裡加木炭，準備點火泡功夫茶。
他下意識地望了望天，祗見天井上方的這一片天連一點光亮也見不到。他想：即使月亮尚未上中天，周圍也不應該是這樣黑，除非烏雲已經遮住了整個天空！恐怕「雲蓋中秋月」是今年中秋的主調了！
第一泡功夫茶沖泡完成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通興街六號的主婦們正在焦急地觀察着天空，希望烏雲快點散開，月亮早點出現。聽古的林楚雄的學生遲遲未到，於是，他用功夫茶款待「侍月」的主婦們。
雄才在內心暗自埋怨堂表兄的學生們太可惡，連一點時間觀念也沒有——老師們都經常這樣斥責遲到的學生。這使雄才自讀小學一年開始漸漸地養成了「守時」習慣，他越來越憎恨一切遲到的人。而今晚，他恨堂表兄的學生們不守時的原因還有：他想快點續聽《七口棺材》的故事，由於未見那些學生影蹤，堂表兄似乎失去了講古的意慾，這不能不使雄才感到掃興。
英華也在焦灼地等待着，她等待的是月亮的出現。去年在供奉「月娘」的供案擺了自己的課本、功課，結果，她去年的成績一直名列全班同學的前茅。在今年七月的一年級第二學期期末考試中，她的總成績超過了女班長陳麗雲。因此，她相信中秋節「賞月」時在供案上擺上課本、功課拜月真的可以使她變得更聰明。於是，心急地等待着「嫦娥」。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劃破了長空，閃電發出的耀眼光芒使聚足在通興街六號天井的人們終於看清楚了天上滿佈烏雲的事實。霹靂一聲當頭響，滂沱大雨隨即降落大地。主婦們七手八腳地合力冒雨收拾供品、供案，她們一個個都變成了落湯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