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49)

       當晚，饒氏夢見自己上了天安門城樓參加國慶慶祝活動。「毛主席」在其望眼欲穿之時終於出現在她面前。她慌忙不知所措，竟然下跪在地。
    「毛主席」上前扶起她，笑言：「我又不是皇帝，怎麼下跪？」
    「謝主席！」饒氏用「潮州普通話」說。
    「毛主席」並不介意她的「潮州普通話」，上前來一個「親切」的擁抱，但是很快就鬆開雙手，責問：「你的胸前怎麼和江青一樣是平的？」
    饒氏在《東方紅》的哀樂中夢見自己因為「平胸」被「毛主席」冷眼，被撇在一邊的她不甘心，不斷地哀求「毛主席」留步：「主席…主席…」。
      當她呢喃地說着「主席」的夢囈睜開雙眼時，已經是次日的早晨。這一日，發行全國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以及地方發行的《汕頭日報》都刊出了巨幅的覆蓋了中國共產黨黨旗的「睡」「皇帝」的「死人頭」黑白相片以及毛澤東生平和大量的他生前的照片……全國在《東方紅》的哀樂聲中進入了為期大約半個月的「國喪」期。
      「國喪」期剛過，饒氏的病情急轉直下，她的生命進入了真正的「倒計時」階段，她時而清醒，時而喃喃自語……
       九月底的某日放學時，各學校一致通過老師向學生宣佈：明天停課！
      「又不是星期天，明天為何停課？」同學們議論紛紛。
       雄才、英華走出承志祠的大門，他們和所有同學一樣帶着疑問卻又喜出望外離開了學校。
      回到家中，上樓時，他下意識地從樓梯上往饒氏的病床瞟了一眼，祗見十幾日不吃不喝的大姆竟然神采奕奕地端坐着。這是雄才沒有意料，他不知道甚麼叫做「回光返照」，被大姆的這一行動嚇了一跳。
      見到妻子這一異常的舉動，柳成影知道她已經啟程準備離開陽世了，他出奇的平靜，用手比劃着讓兒子明亮準備其母的後事……當天深夜，饒氏一命嗚呼……
      幾個小時之後——早上八九點鐘，「全黑色」的遊行隊伍舖天蓋地出現在海旁路上，高喊口號東進。看到這樣的場面，達濠人既感到熟悉卻又感到陌生。他們對那「黨和國家」發動的「示威施行」的形式早已熟悉，卻對黑底色的標語、橫額感到陌生。
       鑼鼓聲吸引雄才、英華迅速地向海旁路奔跑。
      「出了甚麼事？」
      「這還不簡單，看看標語、橫額寫些甚麼、遊行隊伍喊甚麼口號便知了？」
      祗見整條海旁路被「染」成了黑色「海洋」，遊行的人身穿黑色的衣服、高舉黑色的橫額、標語。黑色的布上貼上了白紙，白紙之上寫上了黑色的「打倒四人幫」等等的字樣，「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的名字分別被打上了紅色的交叉，他們的罪名是「篡黨奪權」……妙齡的女子們肩擔黑色的一支支標旗，慶祝「粉碎四人幫」，歌頌「英明領袖華主席」……
     『我知了，今天停課是為了慶祝「打倒四人幫」！』雄才對英華說。
      成人在歡呼，小孩因被遊行者感染而手舞足蹈。一時間，海旁路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祗有雄才、英華感到莫名其妙，他們都不住地搔頭。「王洪文」在林彪死後已經成了「毛主席」的「接班人」，「王副主席」的稱呼早已深入民心，即使是小學生也早已耳熟能詳了。誰會想到「王副主席」一夜之間便被「打倒」了？政治就像是一個大染缸，一樣的白布一旦被投入了這一染缸，既可以被染成讓人興奮的紅色，也可以被染成無法洗幹淨的黑色。至於那「紅」和「黑」究竟該如何演繹，連大人也不得其詳，何況是一個孩子？
      帶着疑惑他們目送漫長的黑布蔽日的遊行隊伍緩慢地離去。回到家中，他們得悉了饒氏的死訊。此時，他們終於從遊行隊伍那裡感染了慶祝「打倒四人幫」的歡樂。在他們看來，慶祝「打倒四人幫」的遊行簡直就為慶祝饒氏的去世而特意安排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家長要錢買黑色的氣球。
      英華如願的要到了買氣球的錢，卻無法買不到黑色的氣球——別的顏色的氣球都有，就是沒有黑色的！
      雄才向媽媽要錢，被林麗娟大罵一頓，雄才一開始感到很委屈，但是，當他看到母親的眼角正湧着淚水時，他的怨氣全消了。
      多少年來，母親即使面對大姆無理取鬧的欺凌，她都從來沒有流過淚。可是，現在，母親……雄才以為母親落淚是因為自己向她要錢買氣球，他因為自己「惹怒」了母親而感到懊悔。他哪裡知道林麗娟落淚是因為饒氏的死。多少年來，面對饒氏的欺凌，她一直逆來順受，從來沒有流過淚。如今，饒氏一死，使她身心得到了釋放，她感到開心——從此，她再也不必忍受饒氏的欺凌了。
     「媽！你不給就算了，為甚麼要…」雄才想說「為甚麼要哭」，可是，「哭」字被林麗娟擋回去了！
     「你要錢做甚麼？」
     『我想…慶祝「打倒四人幫」！』雄才口裡這樣說，手卻指着樓下擺放饒氏屍體的地方。
     林麗娟意會了，她給了雄才兩個五分的硬幣。
     母子倆在無言中達成了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