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56)

        林映平此行為柳成蔭家帶來了一束含苞欲放的桃花，為了以小釣大，他特地攀山到青雲岩所在的瞭望山採擷來了這一束桃花。憑經驗，雄才已經預知：三舅此來，所索極奢。平時，林映平不「借花獻佛」都可以讓林麗娟傾囊而出，刻薄雄才、楚才。即使是她自己挑燈繡花所得的少得可憐的收入，她也恨不得將其一變成二，然後將其百分之九十九給她的這位弟弟。因為熟讀《三國演義》的「人仔冊」，知道其中有華佗為關公「刮骨療傷」的情節，雄才模彷「刮骨療傷」將母親的此舉取名為「刮肉療弟」，意思是「刮」她自己心疼的兒子這塊「心頭肉」去醫治她弟弟的「貧窮」之「疾」。現在，三舅帶桃花來「拜佛」，向來都是菩薩心腸的父母，怎麼能不傾囊相贈呢？
      每次，三舅到來，母親都會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上樓噓寒問暖。這一次也不例外。作為晚輩，雄才不便進去聽上輩的談話，他祗是在心裡暗自打量：三舅走時，除了帶走不少的「壓歲錢」之外，還會帶走甚麼？
      「拜佛」者起碼經過裝香、獻紙錢的程序，最利落者也得在寺廟呆上十分鐘左右。可是，三舅此來「拜佛」，祗在「佛寺」呆了不足一分鐘，快得讓人難以相信。走時，三舅帶走多少錢雄才看不見，但是三舅順手牽羊地帶走了父親剛剛由香港帶來的三洋牌四喇叭錄音機和雄才祗聽過一次的潮劇《水鬼陞城隍》的錄音帶卻是雄才親眼所見。雄才瞪着三舅的背影，咬緊牙關，雙手緊握為拳頭，恨不得一拳打過去。一九八零年代初，大多數的「大陸人」的收入都祗有每月三十多元，正如香港人口裡常說的「做又卅六，不做又卅六」。一個可以賣成千元人民幣的錄音機，本來可以大大改善自家的生活。這是「香港客」當年比別人風光的地方。但是，這樣的搶手「貴價貨」就讓三舅這樣「打劫」走了。
     從此，三舅在雄才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更加醜陋了。在雄才眼裡，三舅連李穡豪這樣心術不正的人都不如。李穡豪還有他可人之處，而三舅在雄才眼裡是一無是處，像乞丐一樣祗懂得伸手要飯，似乎不懂的自己賺錢養活自己。雄才寧願三舅做小偷，也不願意見到一個精神狀態、形骸、樣貌都和乞丐無異的舅父總是伸手向父母要錢，因為父母的錢都來之不易。小偷再壞，畢竟還懂得「自力更生」，而三舅不懂「自力更生」，三舅甚至比「七科長」更加可惡。
     當時，達濠有個自稱「公安局第七科科長」的人，聲稱自己從事出入境審批工作，可以幫助他人早日赴港「夫妻團聚」，借此誆騙急於「夫妻團聚」的女性，上當者不計其數，有時，「七科長」甚至可以財色兼收。後來，「七科長」東窗事發，被公安押着遊街示眾。
      由於三舅的到來，雄才的過節情緒大受影響。桃花雖然為他家增添了過節的氣氛，但是，一看到眼前的這一束桃花，就彷彿變成了聾子，似乎聽不到周圍徹夜不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這樣的情形，以雄才的語言來表達就是「一隻死老鼠壞了一鍋粥」。
      正月初一的早上，許多孩子在大街小巷找鞭炮屑中的「漏網之魚」，然後用拜神用的「香」將這些鞭炮零散地燃放。雄才也一樣，但是，他尚未走出昨夜的情緒困擾，點燃鞭炮之後似乎「忘記」了將鞭炮擲出去。結果，雄才的右手的「虎口」被炸裂了，他按照母親的吩咐馬上將「美加淨」牙膏敷在傷口。從年初一到初三，雄才的聽力都因為這次意外而下降，幸好後來聽力自然回復了。
      那邊廂，三舅並不是對自己的這個外甥對自己的不滿情緒一無所知，他知道自己的伸手要飯的所為是多麼讓人討厭，祗不過現時沒有「資本」對付一切看不起自己的人。
      走在田心宮前的田心小徑上，林映平的魂魄似乎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因為他正在發夢一樣的做這樣或者那樣的幻想。幻想自己成為像李嘉誠那樣的老闆，幻想將來有錢時，如何將「乞丐」和「施主」的位置倒轉過來，如何教訓那看不起自己的外甥——雄才，他幻想着自己是一支活動扳手而雄才是一臺故障的機器，要將雄才好好地「修理」一番。這就是普遍存在於經歷文革等各種政治活動而又經受貧窮的那一代人當中的病態心理。他們一旦致富，就要比其他人更加變本加厲地報復一切曾經「看不起」自己的人。
      春節剛過，林映平經朋友介紹進入達濠公社印刷廠工作——改革開放之後，人民公社早已成為歷史，但是達濠人還是習慣性地稱「達濠國營印刷廠」為「公社印刷廠」。林映平由印刷工人做起，熟悉工作之後，懂得了如何計算印刷成本。印刷多大的一個紙盒需要多大成本，收甚麼價錢才能賺多少等等，於是，他毛遂自薦地當了「公社印刷廠」的業務員，嚐試出公差到外省找業務。
      正當林映平事業漸漸有所起色時，雄才的數學成績突然下降。其原因有兩個：第一，林麗娟因為有孕，逃在娘家逃避「計劃生育」。這一走，林氏在娘家一呆就是大約兩年。日間，雄才經常去外婆家見母親，夜裡則經常和柳基明、李穡豪一起偷偷地去城內看「霸王電影」。那時候，電影院的管理混亂，站在木欄中驗票的電影院職員根本無法制止橫衝直撞的沒有買票的人進入電影院。第二，教數學的老師柳勤文喜歡在學生和學生家長之間搬弄是非。雄才數學測驗成績有八十九分，她竟然對雄才的堂兄柳明亮說：「你堂弟的數學基礎太差，成績很難提高！」明亮將柳勤文的話向林氏提起，林氏信以為真，責罵雄才。雄才百詞莫辯，祗將試卷交給母親看。因為為人師表的柳勤文做了非為人師表者所為，雄才學習數學的激情被打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