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190)

    在與天雄來往的幾年裏，華潤上過他家多次，親眼目睹他母親過往夥同街坊指桑罵槐的劣行。熱戀中的她未暇思索日後果真嫁入蔡家她如何與蔡母「和平相處」的問題。可是，現在不同。珠胎暗結使她無法迴避許多實際問題，包括如何和蔡母相處的問題。發了「遇刺」夢之後，她每想起「遇刺」的夢境，就對嫁入蔡家產生不寒而慄的畏懼。
    同時面臨強妊娠反應和被天雄拋棄雙重折磨的她，心態很矛盾。一方面，她希望盡早走出天雄那罩住自己的陰影，與他斷絕來往；一方面，她又希望天雄可以回心轉意，與她重修舊好，因為腹中的嬰兒是無辜的，孩子需要他們給予其一個有利其成長的健全家庭。這種矛盾心態使她身心俱疲。連日來，她茶飯不思。白天，她一起床，便長時間地呆坐家中。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卻對家中的一切全然不知，連客人上門，她也沒有待以功夫茶，甚至客人主動和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睬；夜裡躺在床上，不是發惡夢就是徹夜難眠。
    程父是一個細心的慈父，完全悖離了「嚴父」、「慈娘」的「軌道」。而華潤又是程家獨女，無子使他更加疼愛自己的女兒。連日來，他見女兒魂不附體彷如行屍走肉，很為女兒擔心。如今，見她那圓圓的臉蛋在短短的幾天裡「突變」成了瓜子臉，他很心疼。他多次詢問女兒出了甚麼事，她都以「女人的事」回答，使他不便再煩她。這幾日，他除了勸食還是勸食，甚麼也幫不了她。
    「到底出了甚麼事？」程父聽到敲門聲，邊問華潤邊開門。原來是「綠衣使者」上門派信。接過了信，看了看，走到華潤面前：「北京寄來的！」
    「北京？」華潤從父親手中搶過了那封信，一邊極速地拆封，一邊忽忽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倒在眠床上讀信。
    程父總算弄清楚了，女兒這些日子的神不守舍都因為蔡天雄那「猴子」。他想，現在，那「猴子」總算給她寄來了信，她應該開心了吧？
    「看完信，快點出來吃飯！」程父打開了收音機收聽汕頭電臺，此時，汕頭電臺正在播出現代潮劇《救救她》，這是反映改革開放之初青年人剛剛走出戀愛、婚姻由組織操辦的沼澤便莽闖入婚前性生活的泥潭的現實的潮劇，汕頭人第一次由電臺的潮劇節目中聽到「人工流產」便是由《救救她》中聽到的。
    「人工流產！」
    一打開收音機便聽到「人工流產」，程父連聽收音機的興致都沒有了。見錄音機中有錄音帶，他便按下了帶有三角形圖案的「播放」鍵。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錄音機中傳出了香港潮劇女小生莊雪娟的聲音，這是她在《水鬼陛城隍》中的唱詞，她在劇中扮演嗜酒冤喪生命當了水鬼的落魄「酒鬼」書生王懷義。
    程父此時沒有心思聽《水鬼陛城隍》，一聽莊雪娟唱曹操的《短歌行》的這兩句，隨即按停了錄音機，換錄音帶。他想聽《三闖宮》，卻錯放了《趙少卿》錄音帶入錄音機。
    「落葉滿階掃不盡，時逢佳節倍思親！母老弟幻少奉侍，每念及此暗傷神……」
    程父戴上了老花鏡，準備重新放入錄音帶，播放《三闖宮》。但是，他突然覺得聽《趙少卿》也不錯。雖然他是愛憎分明的人，他憎恨趙俊強這樣倚仗父勢、橫行鄉里、「夜夜春宵」的惡少角色。不過，他覺得第一場《求歡》的劇本寫得不錯，是全劇的一個亮點。每次聽《求歡》，他便有一種「喜煞老朽羨少年」的感覺。他想，聽着《求歡》回憶當年與妻子由相識到相好、花前月下的一段段溫馨片段也是一種不錯的精神享受。因此，他沒有換《三闖宮》，將錯就錯地聽着《趙少卿》回首當年……
    「華潤卿卿如晤？」華潤心想：他居然稱自己為「卿卿」？難道是他真的回心轉意了？怎麼可能呢？這明顯是模彷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而寫的。他若是回心轉意，怎麼會寫「訣別書」呢？繼續往下看吧！
    「余何幸而遇君？然則，又何不幸而於今日得遇君？」華潤看到這樣的句子，隨即聯想到《與妻(訣別)書》中的「余何幸生於中國」和「又何不幸而生於今日之中國」。無恥！林覺民為了國家、民族而捨身，其死「重於泰山」！你蔡天雄是甚麼貨色？死有餘辜的背信棄義的小人！怎敢自比林覺民？
    一邊罵，一邊看，越看越氣，越看眼睛越模糊了。蔡天雄竟然站在「國家」和「民族」的高度，提出和華潤分手的理據，他居然說：「中華民族是屢歷滄桑的民族，中國之所以災難重重，原因是人口質素差。為了國家、民族，為了提高下一代的質素，為了優生優育，我祗有忍痛割愛，決然與汝分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怎敢以一己之私而貽誤國家民族？我是大學生，你祗是高中畢業生。你我勉強結合，不利於優生，這是有負國家、民族的所為……」
    實在看不下去了，她含淚將天雄的「與妻(訣別)書」撕個粉碎，咬牙切齒：好！「為了國家、民族」，我明天就去汕頭一醫院做人工流產手術！明明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卻要扮成為國家、民族慷慨赴難的君子、「烈士」！「為了國家、民族」才背信棄義，聽起來多麼冠冕堂皇？實則太無恥！世上，有沒有嫖客說為了國家、民族才嫖娼的呢？假如當代的大學生都是像蔡天雄這樣以「國家」、「民族」利益為借口牟取私利的卑鄙無恥小人，中國還有甚麼希望？
    門雖然關着，但是，門外的《趙少卿》潮劇音還是不時飄入來。趙俊強誆騙林素月的「山盟海誓」不時傳到華潤耳中。
    「這媾合之事，萬難應承！」
    華潤不斷地搖頭，被趙俊強誆騙的林素月內心曾經有過掙扎。而我被蔡天雄誆騙居然連內心的掙扎都從未有過？我怎麼這樣蠢呢？
    聽着斷斷續續地由門外傳來的《趙少卿》，她悄然入睡並發了白日夢，夢見蔡天雄手提一把利劍，一路追殺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那兩個小孩被追到了死胡同，不得已才回過頭來，竟然是文秀、文清兩個孿生姐弟。他們跪地苦苦哀求：「爸爸，求你不要殺我們？」
    「不殺不行！你們太愚蠢了！我殺了你們是為你們好。這樣，你們可以趕早去重新投胎，記住，下世投胎，要做個聰明人！」
    「杜天雄！你給我住手！」華潤見蔡天雄竟然喪失人性，準備親手殺害自己的一對孿生子女，大聲的喝道。由於太緊張，竟然將蔡天雄喊成了「杜天雄」了。因為在那霎時間，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就像是《杜王斬子》中的杜天雄和《秦香蓮》中的陳世美，是殺妻滅子的禽獸。
     為了救兩個孩子，她急忙狂追上去，用自己的身體為孩子擋天雄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