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194)

  「想我李老三……」收音機中傳來潮劇《柴房會》中李老三的「自報家門」的口白。
    《柴房會》是一出潮汕人耳熟能詳的劇目：李老三外出做生意，欲宿店。可是，客棧客滿，李老三於是入住沒有敢住的傳說「鬧鬼」的柴房。當夜他與女冤鬼爭眠床睡覺，為此，人鬼合演了一出「不打不相識」的好戲。後聽女鬼訴說冤情，李老三決定幫助女鬼伸冤……因為李老三與女鬼同床而睡，形同夫妻，故《柴房會》有另一個劇名叫《李老三娶鬼畝(老婆)》。
    「快關了那收音機！」林映平對着林相鏞大聲喊道。
    「娶鬼畝」是林映平的心病，自從「家神跋落龕」之後，他就不再聽潮劇《柴房會》了，「娶鬼畝」三字猶其刺耳。
    『映平叔，聽《柴房會》有甚麼不妥啊？』相鏞哪裡知道林映平不喜歡聽《柴房會》的因由，他搔了搔頭：『方展榮的聲好死啊，好多人都喜歡聽「李老三娶鬼畝」……』。
    「二條路缺(給)你揀，一是你繼續聽《柴房會》，我到別處吃飯；二是我留下來吃飯，你不能聽《柴房會》！」林映平像是「走火入魔」了，他歇斯底里地作出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表情。是時而像「小六齡童」在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中扮演孫悟空的「猢猻」動作；時而裂嘴扮「豬八戒」；時而用右手虎口抹着上唇的短鬚，扮關公作出了一手持關刀、一手撫鬚的「單刀赴會」的動作……
    「好，好！我關掉收音機就是！」林相鏞趕緊親手關掉收音機。他哪敢得罪林映平呢？一則，看在錢份上，他必須「遵」客人的「命」；二則，他從林映平的大動作中已經看出了「文章」來了——畢竟他「食鹽多過」林映平「食米」！他想：對這位「宗叔」來說，《柴房會》這一出戲可能比海丁法師的「二指禪」及嚴新氣功還要利害吧？不然，這位「宗叔」怎麼會這樣精神失常？
    豈獨林相鏞覺得林映平精神失常？
    林甄氏也心有所思。自從「家神跋落龕」以來，她一直懷疑兒子被鬼迷了心竅。現在，她見到兒子聽到「李老三娶鬼畝」的異常反應，她恍然大悟：一出「林老三娶鬼畝」由「家神跋落龕」當日開始，已經悄悄地在她家中上演了。
    古琴也周身不自在。雖然她祗在夢境中朦朦朧朧地見過「陰陽頭」的樣子，也從未和「陰陽頭」面對面地角力過。但是，從「家神跋落龕」開始，她的生理周期紊亂。她認為這是「陰陽頭」存心要破壞自己與丈夫的「好事」，對此，她一直心有餘悸。種種的跡象已經表明，在她夢中的出現的那個女鬼不單已經俘虜了自己的丈夫，還在暗中喝自己的醋，想盡辦法要從丈夫那裡得到「性專利」。自從她見到丈夫半夜在臥室地面做「俯臥撐」之後，她已經害怕和「陰陽頭」爭林映平了……現在，她聽到「李老三娶鬼畝」，也感到很刺耳。時而覺得頭發癢，不斷搔頭；時而覺得冷，不斷地飲茶……
    從母親和弟婦的表情和反應，林麗娟也看出了林映平不讓聽《柴房會》的問題來。祗是礙於場合，她沒有直接發問。雄才三兄弟和兩位表弟妹則全然不知個中原因。
    「菜到！」林相鏞親自端來了一盤「蛋捲」，他已經根據林映平的母親、妻子的表情猜到了林映平怕聽《柴房會》的「謎底」：他不讓聽《柴房會》的原因可能是他自己娶了「鬼畝(老婆)」。
    所謂「蛋捲」其實與蛋無關，它是用「荷蘭薯(潮州人和香港人都稱為「薯仔」)煮熟研碎加入澱粉、豬朥(肥肉)製成的達濠人逢年過節祭祀祖先時必備的一道「菜」，形呈長條狀。「蛋捲」之所以會成為生人祭祀祖先的必然之選是因為生人喜歡吃。
   「食，食！」林映平夫妻爭相用自己的筷子夾「蛋捲」往林麗娟母子的碗裡放，因為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將眾人的視線由「娶鬼畝」的話題上引到別的事情上去。
   「我也要！」林映平的兒子相峰、女兒相芳嚷道，他們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母，他們不明白：為何父母單是給表哥、表弟夾蛋捲，就是不如他們兄妹兩人夾。
   「來！」林麗娟見侄兒、姪女以此表達他們對父母表示不滿，她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將古琴夾給雄才的三弟逸才的蛋捲夾下一半給了相峰，又將盤中僅剩的一小節蛋捲夾到相芳的碗中。
   「返去，我要好好修理你們兩個！」林映平故意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阿瑪還未食！你們懂得甚麼叫禮貌嗎？」
    「禮貌」兩字居然從一個「土匪」口裡說出，這是雄才想不到的。要是往時，雄才一定會反唇相譏，可是，此時，他沒有這樣做。因為此時他覺得自己是孔明，而三舅給了他一個「劉備」的印象。雖然他心裡在想『假如李自成對崇禎皇帝說「禮貌」，豈不滑稽』的問題，但是，他甚麼也沒有說出口。
    「缺印(給他們)啦！」林母是一個持齋侍佛多年的人，對食並不講究，但求粗茶淡飯足矣，她原本就沒有上餐館吃飯的經驗，覺得在陌生的餐館中的進餐很不自在，喜見孫兒這樣不拘束地向其父母自動提出要食蛋捲，非但沒有怪責，反而感到開心。
    「媽，你勿搭理伊！」林映平掏出一包「中華」，點了火。
    「哎，急甚麼？很快又有了！」林麗娟忙打圓場，將弟婦送到她碗中的那一節蛋捲放到甄氏碗中。
    「菜到！」林相鏞又端來了一盤「紙包蝦」，他又九十度鞠躬地站在林映平身邊：「看樣子，你所點的菜恐怕不夠吃！要不要加菜？」
    「媽，你想食炒飯還是炒粿條？」古琴看了看甄氏，又看了看林麗娟：「姑，你呢？」
    「炒粿條！」甄氏母女同聲說。
    「那就加一盤炒粿條，要大盤的！」
    「炒甚麼？」
    「炒……紅柿仔(港稱為「蕃茄」)、九彌(魷魚)、精肉(瘦肉)、雞卵(蛋)！」
    「好！」林相鏞轉身離去，他想：土匪就是土匪，連點菜都是大碗、足料、還要滿。我開餐館至今，還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土匪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