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08)

    「春郎請聽這開門之聲，以君之扇，叩君之門。以扇為證，證我之情。自與你定親後，幾想偷得一面緣。這把扇，晝在手夜置胸前，扇骨貼面才睡得甜。青雲寺，巧相會，誰知陡然波浪翻，若知是你飄然到，我欲梳蟬翼、勻粉面、換霞衣迎上前。君欲看，抬頭轉身任你看，你百看不厭我不煩，生就一副平庸臉，獨供春郎一人觀，真不該，錯把春郎當狂士，一刀削光髮萬千，郎君的髮黑又亮，長長如絲軟纖纖，早知是我春郎的髮……」聽着戲中雙嬌公主隔着禪房門對張春郎暢訴衷情的唱詞，雄才悄然入夢，夢見他借演《張春郎削髮》之機，向李秀清求愛。
    「早知是我春郎的髮，掉一根也要用錦絹來包藏！想昨日，父皇抖出髮一綹，天也轉來，地又旋，大錯鑄成悔已晚，削髮容易接髮難，有生來儲下的淚水未流過，縱有萬滴為君流了足八千，裙上遍是斑斑淚，繡枕何曾半處乾？淚滴八千並非假，君不見，枕頭浮起可當船！」在戲中，雙嬌的這一番話，似一縷明媚的陽光，緩慢地化解冬日的積雪一樣，漸漸地叩開了春郎的心扉，使春郎對她的感情悄悄地由恨轉化成了愛；似一陣春風化雨，「洗盡愁雲見春山」。
    「門外訴說，一似山泉水，涓涓細流潤心田，當初相見能如此，我願拜倒羅裙邊。」戲中，張春郎與雙嬌公主，一個在禪房內，一個在禪房外。而在舞臺上，柳雄才就站在李秀清身旁，他向李秀清遞上了「我願拜倒羅裙邊」的示愛紙條。
    「春郎啊，可歎我是皇家女，從小嬌慣臉常翻，無理也要七分辯，從不認錯在人前，今日進寺來相見，心想認錯口難言，聆聽你對我多讚美，夢裡難尋這般甜，感君此語淚欲漲，難酬這高情貫雲天。春郎啊，我披露心言可聽見，得容寬時且容寬！請看殿前彌勒佛刻着好對聯：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事；大腹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人！」戲中，雙嬌的公主表演將全戲引入了最高潮。可是，李秀清唱不下去了。
    自從雄才入慶隆廠，她就被受盡了感情的煎熬。雖然初見雄才時，對他並無甚麼特別感覺，但是，同臺演戲之後，她芳心已亂：她沒有想到雄才是如此有藝術的靈性，一個初出「山門」的小子，導演一出並不容易演的《張春郎削髮》，竟然如此得心應手。她也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表演天份。
    她頗感意外，自己的演戲的藝術天份與雄才這樣相近：排演前，他祗簡單地提醒我要唱好雙嬌公主的這一段唱詞，因為在戲裡，雙嬌公主能否打動張春郎以及我的演出能否打動觀眾，就看自己唱這一段唱詞時唱得如何及表演得如何了。我一聽，就明白了，戲中雙嬌公主可以叩開禪房門，靠的就是這一段唱詞，因此，我唱這一段時，必須七情上面，而且得像烹飪一樣掌握好「火候」。該哭時，我就不斷地眨眼睛，我天生就容易落淚，可是，在《結髮》這一場演雙嬌，祗須眼淚盈眶、單掛一滴珠淚於眼邊，這比潸潸落淚的效果更佳……
    正是因為和他如此心靈相通，李秀清的心才會如此的亂：我幼時家窮，好在改革開放後，父兄都有自己的事業，都賺到錢。大兄、二兄「子承父職」分別當廚師，三兄開車，四兄承包了一間印刷廠。現在，母親沒有別的可以操心了，她最關心的就是我和妹妹的婚姻了。早前，她託人為我找夫婿，族長之妻為了介紹了一個「香港客」，我認為任何「香港客」都不是理想的夫婿人選。母親問我心目中的理想人選，我竟然不假思索便回答她，說必須是「大學生」。可是，事後，我很後悔——我自己讀書不多，要找一個大學生，談何容易？假如當初不那麼意氣用事，現在，我就可以少了這份煩惱了。就因自己曾經誇下海口說非大學生不嫁，今日，我才會因為雄才闖入我的心扉而煩悶：假如父兄知道我如今找了一個「戲仔」，他們能不笑話我嗎？欲待與雄才「舉案齊眉」偕終生，又別人冷言冷語嘲諷自己選一個「窮酸秀才」、「戲仔」；欲待拒絕雄才，我如何開口說那違心的話呢？
    面對這一兩難的選擇，李秀清感到六神無主，淚已潸然。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能演過火！』雄才以為李秀清潸潸落淚是因為她不能很好地掌握演雙嬌公主這一場好戲的「火候」，他從自己口袋裡掘出一張面巾紙，為秀清拭淚：『傻瓜，雙嬌的「淚滴八千並非假」未必是真，你怎麼演到潸潸落淚了？你祗要淚掛腮邊就行了！』
    「你才是傻瓜，你以為我是因為演戲而哭成這樣的嗎？」李秀清嗚咽着，翹起了嘴，將雙手當作錘子輪流捶打雄才的手臂。
    「不是因為演戲，那麼，你為何哭成這樣？」
    「還不是因為你！」李秀清將雄才剛才塞給自己的紙條塞回他手裡。
    「怎麼是因為我？」雄才看清她塞到自己手裡的是那張紙條，這才確信她的確是因為自己而哭：「到底怎麼回事？」
     李秀清將自己煩惱如實相告。
    「別哭，別哭！我們去青雲岩求一支簽，既然你拿不定主意，那就讓佛祖為你拿主意！假如佛祖讓你嫁大學生，我明年春天重返學校報名參加高考！祗要我考上大學，難題不就解決了？」為情所羈的雄才竟然口不擇言，說出之後，才發現自己失言：我這是怎麼了？重新報名參加高考？誰能保證我準能考上？萬一名落孫山，豈不愧對於她？那時如何有何面目與她相見？
    李秀清眼角淚痕未乾，可是，聞言卻破涕為笑：「那好，俺就即上青雲岩抽簽去！」
    「現在？」雄才表現得有些遲疑。
    「你不想嗎？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李秀清覺得雄才猶豫不決，似有反悔之意，大聲責問：「你反悔了？」
    「怎麼會反愧呢？」雄才強笑，笑得很難看。
    「不反愧就行了，走，上青雲岩去！」李秀清拉手雄才的手，大步奔向青雲岩。
    由宋大峰祖師廟上青雲岩，須經過「九曲」的山路，共幾百級石級。這「九曲」的山路，每一曲都有其獨特風景和傳說。既有奇石異峰，也有花香鳥話。走在這山路上，人人都可以親身體驗潮劇《謝瑤環》中袁行健吟「察院」景緻的唱詞「人入清幽境，頓覺天地寬」的境界。可惜，柳、李兩人此時並無這份雅興。兩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了「幾經曲徑通幽處」的跋涉，來到了青雲禪寺的大雄寶殿。李秀清向如來佛下跪叩頭，誠心求簽。
    搖了許久簽筒，兩個都搖出了一簽。兩簽竟然是同一號碼。
    李秀清心花怒放，拖雄才往解簽處，邊走邊說：「謝天謝地！」
    「賞月月常圓，栽花花自香。前程舖錦繡，婚嫁得良緣。上上簽，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