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41)

    林映平帶着一肚氣回慶隆廠，一路想「司馬兄弟」這次如何偷十萬元的問題。十二月初八(公曆一九八八年一月九日)夜裡拜天公，初九他們就得手了。這麼說，他們這次得手與拜天公有關。惟一的可能便是：他們在初八早上接了銀行知道梅州藥廠匯來的十萬元貨款已經匯到銀行電話。於是，他們合計以慶功為名，在雄才演完《美人淚》後用酒將他罐醉，然後偷雄才所掌管的鎖匙，偷了便箋和公章，然後利用它們「代表」慶隆印刷廠到銀行提款……
    林映平雖然是個土匪，渾身充滿了江湖中人的流氓習性。但是，他是聰明人，猶其對錢的問題特敏感。類似的問題，如果是和錢有關，他解決起來比解決那些不涉及錢的問題更顯得得心應手；如果是與錢無關的問題，他的處事能力就稍為遜色了。所以，當他在銀行瞭解到「司馬兄弟」以蓋了公章的便箋到銀行提款的情況後，他很快理出自己的思路來。
    「三舅。」雄才一見林映平黑着臉回廠的樣子就像頭上那正烏雲密佈的天空一樣，頓時，他有一種「天欲下雨」的感覺。一道閃電劃破了黑壓壓的天空，把他嚇得手腳顫抖。
    「本月初八晚上，你醉了酒？」林映平手頭正緊，單是幾筆「風流帳」以及幾筆大吃大喝和生意場上的其他應酬，他已經賒帳五六萬元。可是，就在他急需用錢的時候，無端被他舅仔偷走了十萬元。這種窘境使他急火攻心。但是，故意壓低了自己的嗓子。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它就像毒蛇的三角頭一樣是一種其他生物發出的無聲的「危險」的示警。這鄙子是從「上山下鄉」的苦日子中一路走來的，在他「上山下鄉」經歷中，他沒有少遇上各種陰險的人。似這般急火攻心而故意強抑怒火的人，林映平在「上山下鄉」時早就見得多了。他早已見怪不怪了，他深諳這種示警方法的功用。今日，他就是想用這種方法修理一下他那不識時務的外甥。
    「演完了《美人淚》之後，大家舉杯慶功……」雄才再有才氣也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不諳世故的小夥子，雖然他內心也曾經有「來者不善」預感，但是，三舅的輕聲細語打消了他的顧慮，他不虞有詐，正準備將實情相告。不料，說到「慶功」時，他發現三舅的眼睛越瞪越大。這才知道自己受騙上當了。
    「龍生龍，鳳生鳳！」林映平對姐夫柳成蔭嗜酒如命瞭如指掌，如今，又因雄才醉酒而無端損失了十萬元。他實在無法再強抑心中的怒火了。於是，他故意來一個指桑罵槐的「以子罵父」。
    「三舅，一人做事一人當。若再侮辱我父親，就別怪我這外甥不客氣了！」雄才終於明白了。剛才林映平的那一番輕聲細語其實是他三舅故意為他放的煙幕彈，正如「毛主席」文章中經常提到的「糖衣炮彈」一樣。他聽出他三舅這是以他來罵他父親，怒火驟生。他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咬牙切齒，卻極力壓低自己的嗓音：「我醉酒誤事，也就這麼一回，千錯萬錯都是我自己的錯，你要如何處罰隨你，但是，這事和我父親無關。就算我父子一樣是孬種，你也祗有資格罵我這個外甥，你沒有資格罵你的姐夫。因為你不配！無錯，你今日有錢了，許多人都要聽任你擺佈。單說在這個廠裡，你想將誰揉成圓就可以將誰揉成圓，你想將捏成扁就可以將誰捏成扁。可是，我不受你這一套，至於我父親，不管你內心尊重不尊重他都好，你沒有資格罵他。是，他是酒鬼一個，可是，沒有他這個酒鬼昔日對你無微不至的關心，你有今日好景？你自己是土匪，難道外公也要因為你是土匪而被人罵名嗎？」
     舅甥兩人就這樣吵起來了。這是自林映平「改邪歸正」以來他們舅甥兩人首次正面交鋒。
     雄才之憨直就像鋼刀，寧斷不屈；林映平之魯莽就像一塊頑石，常人是無法輕易去其菱角的。因此，旁人都看得很清楚，他們舅甥兩人矛盾的激化是遲早、不可避免的。林映平刻意將雄才收羅於自己麾下，祗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利用自己長輩和「主公」的雙重身份，去除雄才的鋒芒、菱角。這樣，雄才即使再有才氣，也不能為別人所賞識。曹操收徐庶是不希望徐庶為劉備所用，但是，最起碼曹操還是賞識徐庶才能的。林映平收柳雄才的目的，除了不希望雄才在別人麾下大展才華，卻從來不欣賞雄才的才華，亦無心重用他。然而，由於「當局者迷」的緣故，雄才至今還未看穿這一層的迷霧，至今還以為三舅當日「三顧茅蘆」是器重自己，況且，自入廠以來，他的「戰功赫赫」。
     長期以來，雄才都認為自己有兩道「免死」的「金牌」：一是他自己的「戰功」；二是他父母有恩於他三舅。可是，他不熟悉歷代帝王殺戮功臣的歷史；他不知道在中國的五千歷史中有恩於皇家也是死罪的道理；他哪裡知道他三舅是一個「劉邦」式的有仇未報、恩將仇報的「農民皇帝」式的小人？他哪裡知道縱使劉邦許諾天下刀劍皆「不斬韓信」可是韓信最終還是慘遭呂雉毒手？
    「住口！住口！」林映平身處「火」上竟然又被自己的外甥「教訓」說他沒有資格罵他姐夫是酒鬼，他不知自己的顏面往哪裡擺，卻又無法針鋒相對地與之交鋒，因為雄才的每句話言出有據、擲地有聲。這就足以使他舌拙詞窮了。可是，不發洩不行，於是，他用雙手交替地拍打辦公室的辦公桌。
    閃電剛剛閃過，車間裡的印刷工人聽到那由辦公室傳來的「驚堂木」聲，都以為是雷聲。許久，才有人發現這是林映平因為柳雄才「謀反」發出的「勤王詔」。於是，「十八路諸侯」紛紛「帶兵入京」「勤王」，祗有「丁憂」在家的「司馬兄弟」未參加「討逆」。
    平息「雄才之亂」之後，林映平夫婦徹夜長談，談如何處置柳雄才。
   「哎，他還是個孩子，你何必和他一般見識？」古琴心想：如果十二月初八夜裡，我和他都不出去「快活」，寶生、寶徐兩人的詭計就不能得逞。要怪也祗能怪自己夫妻各自外出「風流」，怎麼可以怪雄才？他導、演《美人淚》是那樣的投入、那樣才華橫逸，演出成功後為了慶功而貪杯，有甚麼大不了？更何況他剛剛「喪偶」？一想起陳少君的死，她就感到內疚。雖然少君是死於車禍，但是，少君之死是她夫妻間接造成了。為此，少君死後，古琴經常參廟拜神，企圖以此讓自己的內心好過一點。
   「孩子？甘羅十三歲就已經拜相了。」林映平反駁古琴：「婦人女子之見！」
   「你說甚麼？」古琴本來就是一頭「河東獅」，在企圖界是個「女強人」，她最不喜歡聽男人嘲諷女人。一聽「婦人女子之見」，她便覺得特別刺耳。於是，剛才還充滿惻隱之心、溫婉可人的她突然像「睡獅」剛醒一般地抖現她兇殘的一面，咆哮起來。
   「沒甚麼。」隨着古琴的驟然「勃起」，林映平驟然「陽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