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42)
舅甥吵架次日，雄才火氣未清，索性曠工一日，在家睡惰覺。
下午，茂才放學回家。雄才問二弟：「媽媽還未打電報回來？」
直至一九八八年，打電報仍然香港與汕頭通訊的手段，因為電話仍未在汕頭普及。
「早就打來了，你還未見到那份電報？」茂才拉開了俗稱「長衫櫥」的衣櫃內專門用於擺放各種證件的抽屜，從中取出了一份發報局為香港「大東電報局」電報。
雄才接過電報一看，電文如下：因人太多，過關延遲，留深一日，今方平安抵港。
「我還以為母親忘記了打電報回來哩！」雄才一邊搖頭，一邊說。搖頭是他的習慣，一旦他對自己的行為錯誤不滿，他就會不斷地搖頭，算是自嘲，也希望得到別人的原諒。
「看你，演戲而已，用得着這樣投入嗎？媽媽去香港，你不去放行；媽媽來電報幾日了，你還不知道！」茂才也搖頭，表示對哥哥的行為感到不屑，還白了雄才一眼，問他：「究竟演得是甚麼戲？《張春郎削髮》嗎？」
「如果是演《張春郎削髮》，那還用這樣辛苦嗎？」雄才一提起演《張春郎削髮》就神釆飛揚，微笑說：「我最拿手的就是演《張春郎削髮》了，去年演出這一出戲，你知道田心宮一帶有多少人前往觀看？就算不是萬人空巷，也是盛況空前……」
「車大炮。」茂才以為他哥誇大之詞，又白了他哥一眼：「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雄才依然活靈活現：「如果不是我導、演得好，三舅怎麼會再讓我導、演今年的謝神戲？」
一九八零年代，廣州出版了一份周報《周末》，發行全省，內有一個專門刊登一些顛覆傳統的「冷知識」的欄目，叫《信不信由你》。雄才巧借這一欄目的名字來應付弟弟向他出的挑戰，巧妙地過了關。
「明天要考試，無閒聽你學古(講古)。」茂才一邊做「排列和組合」的數學作業，一邊說：「我祗是不清楚，既然這樣神氣，為何今日賴在家中不上班？」
「你不知，三舅的那兩個舅仔私吞慶隆印刷廠的十萬元貨款！」雄才用炭爐生火，準備泡功夫茶。
「你三妗是咩出身？見錢還唔目紅？」一直在客廳靜坐沉思的柳陳氏忍不住走近雄才，過來搭訕了。
「偌些呾(這麼說)，伊家人是做賊出身的？」水很快就開了，雄才一邊泡水入茶罐進行「去沬」這一道工序，一邊問伊阿瑪(他奶奶)。
於是，柳陳氏為兩個孫兒講了一條(一個)有關古氏父子昔日如何以撐船為名，打劫來往達濠、馬滘之間的渡江客的「長古」(很長的故事)。
「聽起來很像是潮劇《羅衫記》中蘇雲赴任知府途中被強盜打劫並遭殺害的情節很相肖。」「排列和組合」是最讓茂才頭痛的數學題。他本來可以請教他哥哥，可是，由於雄才未能通過預選考而無法參加高考，茂才因此並不相信他哥哥可以為他排解他在學習中遇到的數學難題。一聽阿瑪「學古」，他就更加沒有心情解「排列和組合」的「難題」了，倒是對古家的強盜家史感到津津有味。
「是你三舅星盲(瞎眼)，正會去娶着阿輪好伊走仔(女兒)！」柳陳氏接過了雄才遞給她的一盅俗稱「真茶葉」的二沖茶。
潮州有一句家喻戶曉有關喝功夫茶的諺語：「頭沖生腳俗(腳汗)，二沖真茶葉，三沖買着(未輸到)搶到着。」意思是說：即使是經過「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等等復雜程序，在第一沖茶中，曬茶的工人的腳汗味仍然殘留在茶葉中，因此，潮州人不喝第一泡茶。而第二沖、第三沖是最好飲的，因此，第二、三沖茶是最搶手的。
『我明白了，那一夜，古氏兄弟在我大醉時將我扶回辦公室，然後，偷走在我身上的鎖匙，打開了那個格(抽屜)，取出便箋紙和廠的公章，然後自己給自己寫了「介紹信」，蓋了章……第二日，便拿了「介紹信」去銀行提款了。』
「偌些呾，伊人(他們)有便(可以)偷走許(那)十萬元，都是因為你失職了！」茂才提醒雄才。
「免驚伊(不怕他)，伊人(他們)是伊(他)妻舅，你哩是伊外甥。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驚伊(怕他)咩個(甚麼)？」
「瑪，話不是偌些呾(這麼說)的。那是(如果)三舅是占(偏袒)伊妻舅的，阿兄就……」
「我相信三舅不會對我怎樣？」雄才沖了第三沖茶，這才自己喝一盅。
「你勿自作聰明，還是小心的好！」茂才這兩三年多半時間是夜宿在林映平家，他早已看慣了他三舅的種種伎倆，他更清楚他哥是「直腸直肚」的人。一聽古氏兄弟盜用慶隆廠十萬公款的事，他暗自為他哥哥打了一陣冷顫。
「不會的，他如果不賞識我，就不會連續兩年讓我導、演謝神戲？」
「就算伊真的賞識你。可是，如今你的失職令他無端損失了十萬元，他……」
「別杞人憂天！」雄才再次見到茂才的字寫得那樣醜怪，便勸他：「我看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好了，都快高中畢業了，寫出來的字竟然還是小學生的樣子，你不覺得太丟人？」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兄弟各懷好意地勸告對方，誰料兩人就此爭吵起來。
「到未(夠了沒有)啊？你兩人是兄弟仔，作年(怎麼)惦惦(老是)狗咬狗？」
柳陳氏大叱一聲，總算將兩人鎮住了。可是，兩人內心都依然充滿了疙瘩。好端端的茶局就這樣散了。
這一夜，雄才輾轉反側就是睡不着。深夜，他乾脆起床給母親寫信。他拿起鋼筆在雙線紅格信紙上寫了「雙親尊鑑」之後，便凝思許久。他反覆想：寫甚麼好呢？以甚麼作為正文開頭？「每逢佳節倍思親」？現在，元旦剛過，農曆新年還遠着哩！不如就寫一寫自己當天沒有為母送行的事後感受吧。對！不過，要不要寫古氏兄弟盜用印刷廠公款的事呢？寫了，母親一定會罵我混帳、糊塗，不寫麼？萬一茂才所慮成真，三舅一定會通過電話向母親進讒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讒言三至，慈母不親。」，這是曹子建的哲理名言；古書有「眾口鑠金」之說；潮州也有「三下拚，藥死蟻」之說。與其讓三舅先入為主，我不如自己將實情相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