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58)

  「(唱)聽他一番真誠語,不由玉女暗沉吟。他愛幃君心堅似鐵,千里迢迢派人苦追尋;他愛幃君情深似海,誓願天長地久不變心。癡心人換冒牌貨,我成了欺世盗名偷情人,冒領之恩不長久,偷來之情豈亂真?我不能清名留遺臭,我不能屈從親命行不仁?船到波心怎補漏？尚可自拔救此身！嗳,萬歲啊……」賈玉女為皇帝愛張幃君之情所動,覺得自己不應冒領皇恩而成全父親前程,害得那真的救駕恩人被曹欽差打入死牢。內心正在掙紥,皇帝越是情深,她就越忐忑……
    臺上,兩位演員的演技恰到好處地表演令觀眾忘記了自己,完全入戲。
    臺下,柳雄才若有所悟:李麗君和程華潤先後棄我而去,原因是我用情不專。雖然我自認不是見異思遷的人,祗要她兩人有一個留在我身邊,我就絕對不會與另一個有曖昧關係,更不會與其他女性談戀愛。可是,我的愛好太廣泛,在她們有意與自己一起徜徉花前月下之時,我卻專注於其他事情,待到的注意到她們時,她們已經心有所歸……不知她兩人現在都怎麼樣了?
    「詩忠,這幾年來,我一直反復做同樣的一個夢,你知道我夢見誰了?」為免再擾其他觀眾看戲,雄才附耳細聲地說。
    「還不是那個黛玉葬花夢?清醒一下吧,你以為你是《包公三勘蝴蝶夢》中的包公?你若真是包公,那個黛玉葬花夢就不會困擾你這麼久了。既然你不是包公,那你還想它作甚?別杞人憂天了,你擔心李麗君一擔心就是幾年,可是,幾年了,她還不是好端的？」蔡詩忠也附耳對雄才說話。
    「你不知道啊,幾年來,雖然做同一個夢,可是,夢境卻是一次比一次清晰,昨夜,我又見到那一串謎一樣的數字,前面的四個數字連起來竟然是:1989。這正好是今年的西曆年號,所以,我認為這一串數字是在暗示我一場重大的天災或者人禍即將降臨中華大地,而麗君她肯定在劫難逃……」
    「別自己嚇自己,她在北京讀大學,不是最安全?」
    「就是在北京讀大學,我才擔心她的安全。我在夢中見到了頭圍白布的大學生;看見坦克開進了天安門……」
    「你擔心解放軍會向大學生開槍?你多疑而已吧?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北洋政府都沒有向學生開槍,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四人幫早己下臺,像一九七六年天安門事件那樣的事,怎麼可能再發生?軍隊怎麼會向群眾開槍呢?」說完話,蔡詩忠繼續看《皇帝與邨姑》。
    戲臺上,賈玉女誆皇帝說出「朕賜你無罪」和「君無戲言」,然後向其說出自己冒名頂替張幃君的真相,剛才還在誇賈玉女「梨花帶雨」及「芙蓉出水」、欲封其為「賢德皇封大貴人」的皇帝因自己真情被愚弄竟然翻臉不認人,拔出了佩劍,欲刺賈玉女:「可惱,可惱啊,冒名頂替包天膽,欺瞞朕躬罪非輕,不誅九族難消恨,先處你萬死不赦的小賤人！」
    內侍聽到皇帝叱聲,蜂湧而至,見皇帝持劍欲刺「恩人」,都愣了。傾刻間,臺上出現了默埸。雄才因為掛着與詩忠對話,錯過了臺上的許多對白,見剛才還是情聖一個的皇帝霎時變成了持劍行兇的惡魔感到突然。他想:難道這念念不忘報恩的皇帝竟然是一個人格高度分裂的人?
   「萬歲,小女子尚有一言。」事已至此,賈玉女認定自己必死無疑,但又不肯輕易放棄一線生機。
   「講！」皇帝仍然持劍對準驚跌在地的賈玉女。
   「原以為你是個有道明君,原來卻是個糊塗昏君！」螻蟻尚且偷生,情急之下,賈玉女決定豁出去了。於是,大罵昏君。
   「朕糊塗甚麼?昏在哪裡?」
   「萬歲,我雖有冒名之罪,皆因皇命難復、爹娘相逼,豈能不遵?萬歲啊,萬歲,倘若小女子不講真情,你也真假難辨,如今講了實言,為何反要問斬?小女子忠孝兩全,何來萬死不赦?萬歲適才言道,縱然有錯,也不怪罪。君無戲言,豈可出爾反爾?望萬歲三思,三思！」
   「這個?(唱)她誘露真情有慧識,訴辯忠孝敢直言。冒名頂替誠可惡,爹娘縦恿非其奸。怨朕一時多魯莽,險些錯殺無辜人！賈玉女,朕賜你無罪,起來,起來！」
   看到這裡,觀眾紛紛鬆了一口氣。在默場的情況下,那同步歎息聲是多麼清晰,彷彿是發自同一個人。
   「不怕一萬,祗怕萬一。我怕的是,萬一夢境中的悲劇真的發生的話,死難的大學生數目將遠遠超過一九七六年清明的天安門事件的數字！」
   「即使如此,我們可以做些甚麼?現在,事情尚未發生,我們既不知道大學生們為何示威,也不清楚事件幾時發生,就算全都知道了,我們又如何可以阻止得了?」蔡詩忠仍然不相信雄才夢中所見的解放軍開槍炮鎮壓示威的大學生的一幕真的即將會在天安門前上演:「我看,是你太迷信外國的那些所謂解夢專家所寫的析夢書籍了吧?現在的中共總書記可是趙紫陽,以他一向的開明作風,他怎麼會同意讓軍隊開進北京屠殺示威的大學生?」
   「他祗是軍委副主席,解放軍進不進北京或者殺不殺示威的大學生,那可由不得他作主！在軍事上,鄧小平才是行家,以鄧小平與軍隊的淵源和其軍委主席的實權而論,說不定甚麼時候鄧小平腦袋一發熱,下令讓解放軍開進鎮壓示威學生,那麼,一場大屠殺就隨時會發生啊！」
   「假如真的如此,我們又可以如何?你以為你是政治局五常委?你以為你是胡啟立?」
   「至少,我們可以竭盡綿力,盡量減少大屠殺所引起的傷亡！」
    柳雄才與蔡詩忠的爭辯越來越激烈,兩人都覺得耳朵發熱。兩人的爭論再次擾了戲迷的興,前後左右的鄰座觀眾都在怒視他們。
   「神經病,為了一個惡夢,竟然大發宏論,說甚麼解放軍開進北京屠殺示威大學生,你朋友比你清醒得多！」八字鬍被擾無法專注入戲,忍不住反駁雄才。
   「幃君,恩人！(唱)原祗望接你京師來聚首,有誰知反害你打入監牢作死囚,待朕傳旨將你救……不可,不可,恩人當初不露面,莫非怪朕祗憑傳旨禮不周?這橫禍飛災何處降?翻雲覆雨誰為猷?恩人她因何罪名入牢獄?曹子彬難道瞎雙眸?三潭印月罩濃霧,再傳旨意,難把翳雲收……罷,罷,罷！欲見廬山真面目,朕躬還須親探幽！」